第四章 宇文泰之死

正陽宮敬事房裏坐了一屋子人,西魏諸官都是武將出身,大多性子粗豪質樸,散朝後到現在,喧嘩聲一直沒停過,議論紛紛,都在猜測宇文泰的病情乃至存亡。

敬事房的屋裏燒熱了地坑,煙氣從年久失修的坑道裏冒出來,嗆得坐在近邊的獨孤信直咳嗽。

在滿屋神色激動的人中,越發顯出大司徒於謹的卓爾不群。從下朝至今,他一直坐在角落裏,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根本不搭同僚的話茬。

趙貴實在按捺不住性子,直接挑明了問道:“大司徒,前幾天黑獺派人給你送了封密信,裏面到底交代了什麽後事呵?”

他說得直接,旁邊坐著的大司空侯莫陳崇、大司寇李弼,都不禁渾身一震,眼睛向縮在角落裏裝睡的於謹看去,問道:“真有此事?”

於謹陡然睜開眼睛,深陷皺紋裏的雙眸精光湛然,嘴角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封開了火漆的信,往炕桌上一拍,道:“信在這裏,你們大夥看一看。”

獨孤信不能置信,於謹竟然這麽輕易地將宇文泰的信公之於眾。

他急伸過手,第一個將信取到手,打開一看,果然是宇文泰的丞相府記室拓跋季海的親筆。

拓跋季海是前朝的馮翊王,在入相府前,曾是獨孤信的開府從事中郎、秦州司馬,所以他的字,獨孤信一眼就辨得出真偽。

信中竟未特意向於謹做任何具體交代,只有些感傷地回顧了宇文泰從“田無一成、軍無一旅”困守長安空城時開始起家,及至如今,盤踞關隴,即將稱霸天下,又充滿感情地提到獨孤信、趙貴、於謹一幹人,寫道:

余昔與群公洎列將眾官,同心戮力,共治天下。自始及終,二十三載,叠相匡弼,上下無怨。是以余於群公如弟兄,冀此一心,平定宇內,各令子孫,享祀百世……

獨孤信讀到這裏,鼻子一酸,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不忍再往下看,將信紙轉遞給趙貴。

趙貴卻毫無興致,只冷哼道:“大司徒,放著這麽多武川鎮的老兄弟不理,黑獺獨獨寫信給你,可見大司徒身上真有白帝城托孤之重啊,哈哈!”

於謹臉上波瀾不驚,道:“不敢當,世子年幼,自有中山公宇文護做輔佐,你我年紀已高,只管依臣子本分,順天應命即可。”

趙貴聽他不肯以“顧命大臣”自居,反將年輕位卑的宇文護推出前台,倒是一愣,情不自禁往獨孤信臉上看來。

獨孤信正在感傷,本來又出身清貴,不戀名位,哪有心情去聽他們話裏的機鋒,伸出袖子,擦拭掉眼角的淚跡,站起身道:“咳,大家老兄弟一場,當年從武川鎮出來時,我們誰不是十三四歲滿懷壯志的少年?如今大家年過五十,來日無多,百戰余生,難得我們還在一起,何必再為權位爭個不休?大冢宰若能康復最好,倘然他一病不起,我們也仍照舊議,擁世子宇文覺為主公,不必再多作揣測。”

趙貴、於謹見他臉上帶著淚跡,氣概顯得格外柔弱,竟然對他們這些個斷敵人首級求侯封、刀槍叢中覓富貴的武人喻之以情,不禁暗笑他迂執。連一旁的侯莫陳崇和李弼,也都面含譏笑,不肯附和。

趙貴見獨孤信不幫腔,自覺今天無法再深談下去,站起來跺一跺腳,和獨孤信兩人走出門去。

外面北門正急,雪粒斜飄,竟而落起小雪來了。

趙貴仰面朝天,忽然嘆道:“如願,你以為大冢宰心裏真把我們看成老兄弟?宇文黑獺最擅長按功厚賞,所以天下英雄才樂為他賣命,沒想到連你也入他彀中而不自覺,真正糊塗。”

獨孤信正揚鞭向馳道邊冒雪站著的部將示意,聽得趙貴嘲笑,轉過臉來,怒道:“大冢宰幾曾厚賞過我甚麽,你倒是說說看?我可是那貪財重利的人?莫非幾提金子、一個官爵,就能收買我獨孤信這條堂堂漢子?”

趙貴冷笑道:“你不愛金銀官位,可是更虛榮,像你爹一樣,好的是名!老於謹也是一樣。知人善用如黑獺,還能不明白你們?”

獨孤信道:“胡說,我好的是什麽名?”

趙貴道:“你本來控有荊州、隴右,若打算自立為王,黑獺拿你毫無辦法,只怕反要拱手稱臣,可他口口聲聲對天下百姓誇許你忠勇有信義,你也居然不疑,甘心被他奴役,牢牢地被這聖人名聲束縛。老於謹是個厲害角色吧?黑獺做得更絕,上次於謹平梁回來,黑獺不但升他的官,賞他巨萬金銀、上千奴婢,還命司樂譜寫了十首《常山公平梁歌》,命人到處傳唱。老於謹表面無動於衷,私下在府中,聽說天天命人彈琴唱這《平梁歌》佐酒。論起我們黑獺的心胸才識,只怕還遠在三國曹操、劉備之上,哼,他要是不死,功成之日,遲早你們都要死在他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