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聖臨朝(第3/9頁)

黑壓壓的大軍避開達頭可汗的那面繡金狼頭大纛,不疾不徐地推進著。

西突厥迎戰的軍隊仍未出現,楊俊有些納悶,難道說,沙缽略可汗的兒子雍虞閭真像人們傳說的,是個孱頭,是個懦夫?

突然之間,營地前的拒馬尖刺被人拉開,幾十匹快馬馳出,當先的那匹白馬上,坐著一個嬌小的身影。

楊俊沒有想到,刹那之間,他的胸口像受了重錘般發悶和疼痛酸楚。那是千金公主,是和親之前百般求告想要留下陪伴他一生的千金公主,是與他自幼結識、五歲便許諾互為夫妻的千金公主。

她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身影,映著落日余暉,幾乎燙痛了他的眼睛。

“秦王殿下!”千金公主一抖韁繩,急馳幾步,在楊俊坐騎前不遠處停住,來了突厥三年,她的騎術精妙了很多,坐在馬背上的身姿格外矯健。

夕陽之中,面前這穿著皮裘胡服、頭戴雙尾貂帽的貴婦,讓楊俊感到了幾分陌生,那還是他的若眉嗎?

當年那散發著珠玉之輝的溫柔少女,如今渾身透著英武之氣,自信而果斷,英姿颯爽,不再是曾依偎在他懷抱、哀傷無助的柔弱女子。

“楊俊見過可賀敦!”楊俊面無表情,在馬背上拱手招呼道。

曾幾何時,從前溫柔可親的“阿祗”,已長成了如今峻烈勇毅的漢子、二十萬大軍的統帥?千金公主也有些傷感。

一場被人脅迫、身不由己的別離,隨著歲月流轉,也會演繹成兩部迥然不同的人生,各安於世,各不相擾,直到命運把他們重新帶回鋒矛如林的兩軍陣前。

曾經毫不設障、兩相融合、甜蜜欣喜的眼神,再次交融時,彼此已充滿了審視、疑慮和戒備。

自幼耳鬢廝磨、親如一人的阿祗已經不見了,面前的秦王楊俊,身穿銀色盔甲,面若冠玉,須發已濃,分明是威風凜凜的一方諸侯。

“殿下率大軍而至,是要與達頭可汗內裏外合,全殲我大可汗所率的東突厥之部嗎?”千金公主質問著。

楊俊看到她身後只帶了三四十名侍衛,並未盛陳大軍,也覺得納悶。雍虞閭難道就縮頭在繼母身後,不敢出戰嗎?沙缽略一世梟雄,這次四十萬大軍橫掃北疆,令隋軍望而生畏,沒想到他兒子竟如此懦弱無剛。

“不敢,本王身為秦州總管,都督秦州等十五州軍事,有北疆禦敵之責,如今接連失陷武威、安定六城,守土有責,本王須與秦州共存亡。”楊俊溫和地回答道,“國難之下,難以顧全親私,還請可賀敦見諒。”

他說話軟中有硬,決非再是當年為她出嫁而黯然出家的那個多情少年,看來楊俊這些年經過了不少世務,才練得了這副談吐和心胸。

歲月或許同樣改變了自己吧。

只有經過了歲月滌蕩和歷練,我們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實面貌是什麽模樣,才能知道我們可以有怎樣的勇氣和忍耐力。

千金公主在心底宛嘆一聲,道:“殿下率壓境之軍而至,有摧枯拉朽之勢。我營中僅余數萬老弱殘軍,無力對壘,只盼惡戰之前,能向殿下盡吐心聲,得殿下與獨孤皇後原宥。”

她口氣中有請降求和之意,楊俊警惕起來,沒有人比這個女人更了解自己,她想幹什麽?用舊情打動自己退兵,還是想拖延時間,等沙缽略可汗突圍回來,帶十八萬大軍與自己對決?

不管過去曾有多少情意糾結,如今面前這女人,已是突厥王的可賀敦,是侵犯大隋的敵酋。

“倘公主能棄暗投明,與大隋和議,那再好不過。”楊俊也同樣打著官腔。

“拿琵琶來!”千金公主一招手,身後一名侍衛遞上一面裝飾金玉的精致琵琶。

千金公主戴上指套,隨手一揮,錚亮的金鐵之聲從弦上急奔而出,在落日中的無邊營帳前,她曼聲唱起了鮮卑人的《阿幹之歌》:

阿幹西,我心悲。

阿幹欲歸馬不歸。

為我謂馬何太苦?

我阿幹為阿幹西。

阿幹身苦寒,

辭我大棘住白蘭。

我見落日不見阿幹,

嗟嗟!

人生能有幾阿幹。

楊俊強自鎮定著自己,這是千金公主出塞和親前夜,為自己彈唱的最後一支曲子。

《阿幹之歌》是有名的鮮卑民歌,是鮮卑大單於慕容廆思念西遷的兄長慕容吐谷渾的歌曲,直到慕容廆晚年,他仍然會擊節吟唱此曲,思兄淚下。

“阿幹”,就是鮮卑語裏的“哥哥”。

自知出塞和親、西遷不歸的千金公主,在離別的那個晚上,就在梨花樹下一遍遍為自己吟唱著《阿幹之歌》,花落如雪,在她的長發和琵琶上紛飛,遮擋著那張他想要永遠凝視的美麗面龐。

直到如今,楊俊在席上聽見有人再唱此曲,都會鼻酸心痛、含淚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