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藏書閣內,桌上的筆墨紙硯四處散落,昂貴的松墨被潑在地上,焚香爐碎裂,一股子煙塵味兒。

梁帝歪扶在桌子上,捂著腰。映枝站在旁邊,捂住嘴。

岑瑜一進門,映枝就轉過頭去,清澈的鹿眼裏盡是驚慌失措。

她好似被捏緊的心臟驟然放松下來。

這裏是禁宮的藏書閣,並不是女學書舍,更不是國公府她湘水苑的閨房。

梁帝醉醺醺要過來握她的手,她不敢沖撞陛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兩次躲避。

看到映枝這幅模樣,岑瑜強壓下心中的怒意。

“父皇?”岑瑜大步上前,立在映枝和梁帝的中間,將映枝嚴嚴實實擋在身後。

他皺起眉頭,聲音抑制不住地發冷,“需要兒臣扶您起來嗎?”

梁帝摔了一跤,頭上那點酒勁早就摔沒了。疼痛從腿上傳來,腦中瞬間清醒。

“不必。”他踉蹌勉強站起身。

說不必,岑瑜的腳步就頓住,沒有再向前。

他長身玉立,面上看起來一派君子風度,實際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緊成拳,指甲嵌進肉裏。

映枝捂著嘴的手漸漸放下來,眼前被岑瑜的背影遮住,看不見卻能聽見陛下的聲音傳過來。

梁帝站直,掃過岑瑜,回想起方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裏既尷尬又惱火。

他只是喝了酒有些沖動,又見美人字寫得有些潦草,想要指點她一二罷了。

要是論平常,鎮國公家的姑娘,不論有多麽國色天香,才學過人,他是萬萬不會動心思的。

梁帝擡起頭,身上的龍袍多了幾道褶皺。

他清了清嗓子,見岑瑜的衣擺也有那麽幾道褶皺,端起架子質問道:“朕來視察岐陽郡君修訂《氾勝之術》,瑜兒來做什麽?”

梁帝背在身後的手捏緊,這張臉,這雙眼,像極了他的先皇後。

當年,他們也是恩愛非常,情比金堅。

可惜有多恩愛,後來就有多愧疚,有多愧疚,就有多心虛。

而有多心虛,現在就有多厭惡。

映枝心中一緊,咬牙想開口提岑瑜辯駁,卻被搶了話。

“兒臣方才忽然想起,這藏書閣有一方硯台很不錯,想拿給父皇瞧瞧。”岑瑜心思微動,面不改色地撒謊:

“不過路上遇到明惠宮的宮人急匆匆跑來,差點撞上兒臣,所以有些匆忙。”

映枝微愣,子瑕說的事,她一點也不清楚。映枝咽了咽,說不出來話,心卻在狂跳。

明惠宮是惠妃所居之處。梁帝正覺得沒有台階下,顧不得硯台不硯台,抓住這句話就道:“哦?那宮人可有說是出了什麽事?”

岑瑜無比了解梁帝的心思,他見魚已上鉤,唇角微微下瞥,眼底沉澱著寒意:“說是惠妃娘娘受了風寒。”

梁帝眉頭一皺,立刻擺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岑瑜拱手道:“父皇盡管去吧,這裏由兒臣善後。”

“那朕先走了。”梁帝剛要走,卻覺得面子還是過不去,隨即板起臉斥責:“瑜兒要注意自己的行止,你乃國之儲君,斷不能如此失禮!”

“父皇教訓的是。”岑瑜應聲,禮節無可挑剔,神色也無半點不尋常。

他低下眼,便無人能看穿他的內心。

國之儲君?怕是父皇心中並非這麽想。

心虛的人總是會強逞威風。

不去看這滿地狼藉,梁帝總算拾回了點面子,又轉頭掃了眼映枝。

他不鹹不淡道:“岐陽郡君莫要耽誤事,還有,你的字也要多練練。”

映枝咬著唇,答應道:“陛下教訓的是。”

兩個人都聽命於自己,梁帝的帝王尊嚴平復下來,看似施施然,實則快步邁出大門,帶著長福走了。

藏書閣裏一片寂靜,陽光穿過窗前的樹,在屋中灑下葉子的影。

岑瑜眉頭緊鎖,與平時那般君子翩翩的風度完全不一樣。

他直接從一堆狼藉上跨過走來,聲音低啞,問:“你有受傷嗎?”

映枝剛才躲閃及時,撞在了桌邊。她捂著自己的手,背在身後,眼睛有點澀。

不是因為疼,她曾受過比這嚴重得多的傷,受到過比這嚴重得多的驚嚇,依舊能生龍活虎。

只是這一次,子瑕突然一問,不知怎麽地,她心裏就有一顆委屈的種子,偷偷冒出一個芽來。

明明自己早就過了一疼就要哭的年紀。

“我沒事,還要多謝子瑕。”映枝強打起笑臉,“子、子瑕來得這麽快,我還沒把殘卷修訂完。”

岑瑜雙唇緊抿,眼中幽深如不見底的潭水。

她往日清澈又明亮的眼裏有點點淚光,垂下的眼睫無辜又柔順。

就像剛逃出生天的小鹿,縮在一邊偷偷舔舐自己的傷口。

方才被壓抑的怒意翻騰上來,又被澆滅,剩下灰燼一攤。

只想細細收攏,別再讓風吹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