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幽祭為誰(第2/2頁)

施老娘罵道:“可不安靜,全躺泥底,聒噪也沒處說嘴。”

阿萁掩嘴悶笑。

施家幾代都是田舍漢,再往上倒幾輩也找不出一個出息的子弟來,一代一代都在田地裏摸爬打滾,泥腥滲進骨血裏。施二連個正經的大名都沒有,他行二,便喚作施二,便是墳塋立碑也是這般寒酸。

阿萁往年祭墳,一不識字,二未曾細看,今歲來看他爺爺,驚見碑上施二的施字,竟還是個錯的。

施進彎腰割著荒草,見女兒在墳前發傻,問道:“萁娘在做什麽?”

阿萁一扯他的衣袖,道:“阿爹,爺爺的姓似是錯了一筆。”

施進糙臉一紅,小聲道:“你爺爺的碑是我親刻,我字認得荒疏,落了一筆,不妨事,等下添紅時我加一筆上去。”

施老娘擺開水酒清香,撇了一眼施進,與地下的施二道:“當家的,我對不住你的交待,你兒愚鈍蠢笨,讀書念字全不開竅,打折了燒火棍也不頂用。你這睡地下,也不知給你兒通通竅,白費了一刀好臘肉,一篇文章都念不下來。”

施進聽自己老娘埋汰自己,脫了外衫,鼓足氣力給他爹墳上除草刨根,再堆上新土。他整理好自己親爹的墳,將自己祖父母的合墓也理了理。

施老娘還在跟施二絮叨,抱怨道:“你那兄長越老越不像話,自你去後,我一寡婦人家獨支門戶,裏面多少艱辛,他一個大伯說要避嫌,寡婦門前是非多,擔心瓜田李下說不清楚,鮮少有幫扶,我不怨懟他。你咽氣後,留了好些田地,我孤身女人扛不下來,低價租給大伯家一半,等得咱家大兒肩寬能扛事,為著還田,又生一場閑氣。我是小器的,這一樁卻是不能忘。”

“如今你兄弟家過得不如意,吃得多的,掙得少,一窩孩兒養得面黃黃的,一個一個見著吃得兩眼滿是賊光,倒跟狼子似得。你別怪我不肯搭手,雖是你兄弟,卻早已是兩戶人家。”

阿萁豎著兩耳,心道:原來自己家和大嬢嬢家還有這段往事。

阿葉大一些,還記得一點,低聲道:“嬢嬢和大爺爺還吵過嘴呢!”施大石佛似得嘴臉,窩在家中不吭氣,施老娘堵在他家院門口,兇相畢露,撒潑打滾,從天擦亮罵到天擦黑。

施老娘一罵成了名,村人提及紛紛皺眉搖頭,背地裏說三道四,傳了好些不中聽的話。

閑話傳到裏正耳裏,裏正出面說了公道話:她孤兒寡母,不兇悍一些,如何守得住門戶?

施老娘服裏正為人,隔日從家中翻出一壇子自家釀的酒,拎去裏正家道謝。

裏正不肯接酒,又指點道:嬸娘若是信我,聽我一句,家中有余糧便存著,不要釀作酒,釀酒費米糧不說,農家沒好酒方,大都自家吃用,在外頭換不得來錢。米糧更比銀錢,新米進陳米出,家中萬萬不要斷了,一來防災年,二來也可抵役錢。

施老娘牢記在心裏,果一年大雨,田地少收成,交了糧稅,好些人家捉襟見肘。他們孤兒寡母反倒平順,安然度日。

施老娘倒了苦水,將酒水灑在墳頭,看一眼阿葉,道:“大孫女兒今秋就及笄了,小娘子大了就要許人家,你個死鬼在地底也掌掌眼,我挑的人家要是個花架子,你托個夢給我。不求家私人貌如何,只求上進疼人的,也別跟你似,雖有萬般好,卻是短命鬼,嫁你一輩子,大半生做了單邊人。太苦!你地下有知,別叫你大孫女兒也吃這個苦頭。”

阿葉原本聽施老娘提到自己的婚事,臉上發燙,想要避開,誰知末了卻聽到這樣一句話,鼻子一酸,掉下一串淚。

阿萁抿著唇,從阿葉袖中摸出手帕,伸臂替她擦了擦淚。施進將親爹祖父祖母的舊墳清了又清,理了又理,將木碑的亡名,一一描補鮮紅,阿豆跟在施進後頭揪根,探過頭看看施進的臉,不解她爹怎忽得有些不大高興。

倒是施老娘神色如常,眼中不見淚,下彎的嘴角不見心酸,好似無心幾句家常。頓了頓,又在那念念叨叨著要施二保佑兒媳生個孫兒。

阿萁下山時便拉著施老娘粗糙的手,道:“嬢嬢我扶你。”

施老娘嫌棄,一把奪回胳膊,道:“不要你,我又不是個癱子,也沒老得走不動道,渾不用你扶。你別自家給摔了。”

一家人將到山腳下,這邊卻是一條岔路口,他們走得這條通半山,另一條卻是往山溪那裏,山道翠竹掩映,幽靜深深。阿萁轉頭,見一人穿著一身襦裙,頭上戴著羃籬,手裏拎著一把提籃,弱柳扶風地往山溪那頭行去。

看背影,似乎是江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