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子過得快,恍然不覺,又是一年秋。

自入了夏,皇上興許是沾了暑氣,本是一場小病,生生拖到了如今,連上朝都是強撐著精神氣兒的。

太子也便忙起來,朝上事物繁冗,時不時還得去禦前盡孝,難得在我這兒露個臉。

這日我隨太子妃去了一趟護國寺,為皇上龍體祈福,也權當是表一份孝心。

在護國寺住了有五六天,這佛經抄的多了,倒成了習慣,回了東宮,也還是閑不住手。雖說字是醜了些,但大師說了,貴在心誠。

是以這日午後,估摸著太子妃尋常小憩的時辰,這時候該是醒了,我便把近幾日抄寫成冊的經文理了理,滿心歡喜帶去了太子妃宮中。

許是皇上抱恙,宮中便慌亂些,這個時候,太子妃宮門前竟沒人守著。

我與她素來親厚,往日也是不必等著通傳的,此番更是徑直朝殿內去了,一路暢行無阻。

我進了殿門,才發覺今日伺候的人實是太少了些。太子妃果然已經起了,此刻坐在屏風後,身邊站著的應是她的陪嫁丫鬟香蘭。

那屏風上繪了一副山水潑墨圖,我雖不通此道,也看得出很是寫意。是太子年前賞的,往日沒見她擺出來,也不知如今怎麽突然用了起來。

她背對著我,又有屏風隔著,並不知我已進了來。

我剛想出聲喚她,便聽見她低低的抽噎聲,這聲“姊姊”便卡在了喉嚨裏。

香蘭奉了茶盞上來,寬慰道:“娘娘不必自責,當日事您也並不知情。如今對秦良媛寬厚至此,依奴婢看,也是仁至義盡了。”

我聽得自己的名號,一時更不知該不該出聲。

她接過了話,嗓音還有些沙啞,“三哥自我入東宮那日便將實情告知於我,還叮囑了我,這是我賀家欠下的,既不能左右結果,唯有盡力償還。”

“您和三公子,這些年做得也是夠多了...”

“哪夠呢,哪夠得上那五萬性命?我做夢也未想過,父親竟會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是真心歡喜安北,可我看著她與太子情深意篤,又怎麽告訴她,這一切皇上和太子都早已知情,只是在將錯就錯罷了?”

我看著手上抄錄的經文散了一地。心緒也跟著散了一地。

我轉身走了出去。

“以她的性子,怕是再也不會原諒我們了。”

我回了宮中,拿了兩壺梨花釀,一盞接一盞地灌了下去。

從前流淚流的多了,如今倒是雙眼幹涸。

是我蠢笨。只是依稀覺著當年必有蹊蹺,卻從未把這其中蹊蹺摘開了看。

秦家敗落,北疆便是賀家獨大。只是五萬將士一夕喪生,其中端倪,瞞不過天聽。

可瞞不過又如何?北疆勢力盤根錯節,胡人連年掠奪戰不停,既是已損失了一員大將,再治了另外一個的罪,無異於自亂陣腳。

於是皇上和太子便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抗旨不遵的罪名硬生生按在秦府上,轉身聯了賀家的姻。

當真好謀算。

這便是我父兄,我秦家滿門,效忠了一代又一代的天家。

他一早就知道。

他們都知道。

喝盡了最後一滴,我將杯子擲了出去。坐在窗前,斜倚著窗欞,眼睜睜看著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沉進了這偌大的,詭譎的宮廷裏。

我吐出了一口濁氣。

起身,叫憐薇把剛備好的夜行衣換了上。又坐在妝台前,把珠釵一支支取了下來,妝容一點點洗下來。取了白條,將頭發束起,蒙上了面,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頭。

我去架前,將大哥贈我的劍取了下來,劍出鞘,閃著寒芒。

劍身上映著我的眼睛,眼底的淡漠讓我都感到陌生。

憐薇跪下去,“奴婢本卑賤出身,若非幼時得大夫人庇佑,早已不知死在哪裏。事到如今,願誓死追隨主兒,追隨秦府。”

我笑了笑,問道:“交代你的,可辦妥了?”

她擡起頭,眼神堅定,“萬無一失。”

我把她扶起來,“我已替你安排好了去處,今日過後,便將你送出宮。”

她搖搖頭,“奴婢就守著主兒,哪都不去。”

我沒再接話,宮中的人早就被我支了出去,此時一片死寂。

掐著時辰,該是護衛換班的時間了。果然,外間響起了此起彼伏地叫喊,“南面走水了!”“快去救火!”

聽著慌亂的腳步聲逐漸密集,我深吸了一口氣,踏出宮門,足尖一點地,翻上了宮墻。

在這宮墻上奔走跳躍,恍惚竟有了幾分恣意。本就是換班的時辰,守衛松懈,又遇上失火,眾人都趕著去救火,顧不上其他。以我的輕功水準,想在這時候逃出去,也非難事。

父兄在忠君上思想都是極正統的,守著一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綱常,且不說我根本近不得皇帝的身,就算事成,日後黃泉相見,他們怕是就不認我這個女兒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