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4/11頁)

“就是這個咖啡館。”熱爾貝說。

這是一個用若幹大火盆取暖的棚子,裏面坐滿了人。樂隊正聲音響亮地為一位穿士兵制服的歌手伴奏。

“我要喝一杯燒酒,”弗朗索瓦絲說,“可以使我暖和些。”

黏糊糊的毛毛雨一直滲透到她的心,她凍得直發抖。也不知如何擺脫身上的寒冷和腦中的思緒。她看了看櫃台邊穿著木底皮面套鞋和全身裹著大披巾的婦女,她們正喝著攙燒酒的咖啡。“為什麽披巾總是紫色的?”她心裏想。士兵臉上塗著刺目的紅色,他調皮地拍著手,盡管還沒有唱到猥褻的段落。

“請你們先付賬。”侍者說。弗朗索瓦絲抿了一口酒,嘴裏充滿了強烈的酒精味和黴味。熱爾貝猛然爆發一陣大笑。

“什麽事?”弗朗索瓦絲問道,這時的他好像只有十二歲。

“這下流的歌詞讓我好笑。”他窘迫地說。

“哪個詞讓您一聽到就笑了?”弗朗索瓦絲說。

“噴射。”熱爾貝說。

“啊!但我應該看看這個詞怎麽寫的!”熱爾貝說。

樂隊開始奏一首快速狐步舞曲。在台上,手風琴手旁邊放著一個頭戴寬邊氈帽的、幾乎像活人一樣的大布娃娃。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他仍然會以為我們厭煩他。”弗朗索瓦絲遺憾地想,“皮埃爾沒有做出很大努力以便重新獲得熱爾貝的信任,在最誠摯的友誼中,他自己所付出的卻那麽少!”弗朗索瓦絲試圖使自己從麻木狀態中擺脫出來。她必須向熱爾貝解釋為什麽格紮維埃爾在他們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皮埃爾認為格紮維埃爾能成為一個演員。”弗朗索瓦絲說。

“是的,我知道,看上去他很賞識她。”熱爾貝有些勉強地說。

“這個人很怪,”弗朗索瓦絲說,“和她相處不容易。”

“她挺冷冰冰的,”熱爾貝說,“我不知道怎麽和她說話。”

“她拒絕一切客套,”弗朗索瓦絲說,“這很不簡單,但相當不舒服。”

“在學校裏,她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話,她待在一個角落裏,頭發把臉全蓋住了。”

“最激怒她的事情是,”弗朗索瓦絲說,“皮埃爾和我,我倆互相間總是非常親密。”

熱爾貝表現出很驚訝。

“然而她肯定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麽回事吧。”

“她知道,但是她希望人們在自己的感情上是不受約束的,忠貞不渝在她看來只有借助妥協和謊言才可得到。”

“這很古怪!她大概看出您不需要這些。”熱爾貝說。

“顯然如此。”弗朗索瓦絲說。

她有些不快地看了看熱爾貝;愛情畢竟不像他想的那麽簡單,它比時間更持久,但還是存在於時間中,時時刻刻會產生不安、忘我、小小的愁意等感覺。當然,這些都不那麽要緊,但那是因為人們拒絕給以重視,為此,有時需要做出小小的努力。

“請給我一支煙,”她說,“這好像能讓人覺得暖和一些。”

熱爾貝微笑著遞給她煙盒,這微笑富有魅力,僅此而已,但人們可以從中發現一種攪得人心緒不寧的優雅風度。弗朗索瓦絲揣測到,如果她愛上這雙綠眼睛,她會從中找到什麽樣的溫情,然而她甚至都沒有去感受所有這些難能可貴的幸福就將它們放棄了。她永遠不會感受到了。她沒有絲毫遺憾,但也許終究是值得遺憾的。

“當看到拉布魯斯和小帕熱斯在一起時,真叫人笑破肚子,”熱爾貝說,“他好像在雞蛋上跳舞那樣小心翼翼。”

“是的,這使他有些變化,因為他通常對雄心勃勃的人、有強烈欲望的人、有勇有謀的人身上所發現的東西極為感興趣。”弗朗索瓦絲說,“誰也不像格紮維埃爾那樣不為自己的生活擔憂。”

“他真的很愛她嗎?”熱爾貝問道。

“愛某個人,對皮埃爾來說,很難說意味著什麽。”弗朗索瓦絲說,她無把握地凝視著她香煙上的火。過去當她談到皮埃爾時,她透過自身去觀察,現在為了看清他的面容,她必須在他面前退後幾步看。幾乎不可能回答熱爾貝提出的問題:皮埃爾一直拒絕與他自身協調一致,每分鐘他都要求自己做出進步。他像叛教者那樣狂怒地把過去作為燔祭的祭品全部燒毀,而獻身於現時。當人們以為已經把他單獨一人嚴密封閉了起來,使其沉湎於永久的溫柔、誠摯或痛苦的激情中時,他卻猶如精靈那樣早已遊離到時間的另一終端,他讓你手中抓住的只是一個他從全新的道德高度嚴厲譴責的幽靈。最厲害的是他責怪他的受騙者滿足於抓到一個幻影,一個過時的幻影。她在煙灰缸內把煙頭掐滅。從前,她曾津津樂道於皮埃爾永不受現時的約束。但她本人現在對這些背叛現時而溜出來的精靈抗拒到何種程度呢?當然,皮埃爾不會接受與世界上任何人同謀反對她,但他是否會和他自己合謀呢?顯而易見,他內心深處沒有這樣的活動,但是畢竟需要有點兒善心才能完全相信這點。弗朗索瓦絲感到熱爾貝正偷偷地看她,她立即恢復了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