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4/12頁)

波勒猶豫不決地看了看伊內斯。

“你可以為我伴奏機器舞,”她說,“然後我跳女仆舞,不要音樂。只是您已經看過這個舞了吧?”

“沒有關系,我願意再欣賞。”弗朗索瓦絲說,“您太好了,我去關掉留聲機。”

格紮維埃爾和皮埃爾像兩個同謀一樣開心地窺探著她。

“她接受了。”弗朗索瓦絲說。

“你是個出色的外交家。”皮埃爾說。

他高興的模樣顯得如此天真無邪,弗朗索瓦絲為之驚訝。格紮維埃爾兩眼死死盯著波勒·貝爾熱,心醉神迷地等待著:皮埃爾臉上反映的就是這種兒童般的喜悅。

波勒走到舞台中央。她在廣大觀眾中的知名度尚不很高,但是在這裏大家都贊賞她的藝術。康塞蒂蹲下來,她的淡紫色大裙在她身體周圍鋪展開;埃盧瓦在離泰代斯科幾步遠的地方躺下,姿勢像貓一樣輕柔嬌媚;克麗斯蒂娜姑姑已不知去向,而吉米奧站在馬克·安托尼旁邊,正賣弄風情地向他微笑。所有人似乎都興致勃勃。伊內斯在鋼琴上用力地彈出最初的幾個和弦,波勒的胳臂緩緩地活動起來,原先沉睡的機器開始運轉,節奏逐漸加快。但是弗朗索瓦絲既沒有看到傳動杆,也沒有看到滾柱以及鋼制構件的所有活動,她看到的是波勒。這是一個與她同齡的婦女,一個也有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婦女,一個跳起舞來顧不上弗朗索瓦絲的婦女。剛才當她向她微笑時,就像對一個觀眾微笑一樣,弗朗索瓦絲對她來說僅僅是布景的一部分。

“如果人們能夠平靜地喜歡自己就好了。”弗朗索瓦絲滿腹愁緒地想。

“這一瞬間,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個婦女正激動地聽著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人人都有一顆心,人人都為自己著想。她怎麽會以為自己是處在世界上一個享有特權的中心呢?還有波勒、格紮維埃爾和那麽多其他人。人們甚至無法互相比較。

弗朗索瓦絲的手順著她的裙子緩緩地放下。

“而我,我是誰?”她自問。她看看波勒,又看看佩服得五體投地、面露仰慕之色的格紮維埃爾。這些女人,人們知道她們是誰,她們有美好的回憶,有顯示她們特性的趣味和思想,有她們的音容笑貌反映出來的特定性格。然而弗朗索瓦絲從自己身上卻辨認不出任何清晰的形態,通過剛才透過她全身的白光,她所發現的僅僅是一片空虛。格紮維埃爾說她“從來不看自己”,這是事實,弗朗索瓦絲關心自己的臉只是為了當做一件身外之物那樣保養它。她從往日的歲月中尋找的是風景,是人物,而非自己,即使她的思想和興趣在她看來也構不成一個形象:這只是一些暴露在她面前的真實事物的映象,如同懸吊於舞台上空的一簇簇槲寄生和冬青一樣。而這些事物並非與她密不可分。

“我誰也不是。”弗朗索瓦絲想。由於她不同其他人那樣把自己禁錮於狹小的個人範圍內,她往往為此而感到自豪:不久前的一個夜晚,當她同伊麗莎白和格紮維埃爾一起在拉普萊裏酒吧時就曾有這種感受。一個向世界敞開的、不加掩飾的意識,這就是她所想象的自己的樣子。她摸摸臉,對她而言,這僅僅是一個白色的假面具。只是所有人都看著它,無論她願意不願意,它都在世界上,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她是所有女人中的一個,這個女人,她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長,不限制其外形。她難以對這個陌生女人作任何判斷。然而格紮維埃爾在判斷她,把她與波勒相比。她更喜歡誰?皮埃爾呢?當他看她時,他看見什麽了?她把目光轉向皮埃爾,但皮埃爾不在看她。

他看著格紮維埃爾,格紮維埃爾半張著嘴巴,淚水模糊了雙眼,困難地呼吸著,神思恍惚,如墮五裏霧中。弗朗索瓦絲難堪地轉過目光,皮埃爾目不轉睛盯著她的神情幾乎是猥褻的,有失體面,因為這張著了魔似的臉不是專為被人看的。有一點弗朗索瓦絲心裏起碼是清楚的:她不可能產生這種魂不附體的激動心情,她有十分的把握知道自己所做不到的事。她對自己的了解好像僅僅是一系列欠缺之處,這令人難受。

“你看見格紮維埃爾的表情了嗎?”皮埃爾問。

“看見了。”弗朗索瓦絲說。

他說這句話時,目光仍沒有離開格紮維埃爾。

“是這樣,”弗朗索瓦絲自忖,“皮埃爾的感覺和她自己的一樣,他也不認為她具有與眾不同的表情,她既無形,又無影,似乎只是屬於他的一個部分,他對她說話就像對自己說話一樣,但是眼光仍停留在格紮維埃爾臉上。這時的格紮維埃爾很美:嘴唇隆起,兩滴淚珠掛在蒼白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