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聽我說(第5/7頁)

“三叔你在說什麽呀。”我硬生生地切斷了他的話,其實是想切斷我心裏用上來的那一陣龐大的淒涼,“我沒有去念大學是因為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讀書,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好好好,不提這個了,”三叔連忙說,我猜他是看到我一瞬間紅了的眼眶,“那說第二件事情,你聽仔細些,我只交代給你……”

“不聽。”我賭氣一樣地說,“幹嘛好端端地告訴我那麽多事啊,你去交代給西決嘛,他才是唯一的男孩子,有什麽傳家之寶武林秘籍的都得給他才對呀。”

三叔絲毫不理會我的胡攪蠻纏,他只是說:“這件事很大,連你三嬸都不知道。”

“你外面還有一個女人?還有別的孩子?”我瞪大了眼睛。

他還是不理會我,他只是說:“這件事情事關於西決的。”

簡單點兒說,這也並不是一件復雜的事,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剛上幼兒園的小丫頭,那個時候,我的爺爺、奶奶、爸爸,還有我的二叔、二嬸他們都還活著——我現在已經無法想象他們都活著出現在我面前會是一副什麽樣子了,他們一定曾經圍著牙牙學語的我,或真心或假意地贊美我可愛,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比較我長得到底更像誰,但那是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沒什麽印象了。有一天,我纖細瘦弱的二審的肚子突然像氣球一樣地鼓了起來,爺爺嘴上不說,心裏卻比誰都盼望那時個小弟弟。就在那一年的夏天,爺爺第一次中風——當然那一次並非是他的大限,可是當時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他們被醫院的病危通知嚇壞了,守在爺爺的病房外面等待——不知是等待好運還是噩耗。他一直都是有時候清醒,有時候昏迷。昏睡中他似乎是回到了更久以前的過去,他反復說著夢話,似乎是在交代奶奶什麽事情,“明天他們要揪鬥我了,別讓孩子們出來……”

就是在那樣的一段時間了裏,我的二嬸被推進了爺爺樓上的產房,是早產。情況不好。掙紮了很久,生了一個女孩子,可是這個女孩子只活了兩個小時就死了。因為——三叔說,她的腦袋根本沒有長全,天靈蓋沒有關上,樣子很可怕。我想,他們一定都在慶幸這個小女孩沒有在人世停留多久——這話說來殘忍,可是爺爺一定沒有辦法忍受看到一個頭上有洞的孫女。等在產房外面的人有四個:奶奶、我爸、二叔,還有三叔。剩下的人都在樓下守著爺爺。就在這個時候,同一間產房又推進去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等候她生產的只有一個同樣年輕的男人。他背靠著醫院混濁的墻,凝視著我們一家人:開心,焦急,挨了當頭一棒,不知所措地看著護士懷裏那個冷卻的、頭上開著洞的小家夥的屍體……他像是看戲一樣專心,就連他自己的兒子被護士抱出來,都沒顧得瞧上一眼。

三叔緩慢地說:“確實是他自己走上來問我們,要不要一個健康的男孩子。我當時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三叔笑笑“你知道我那個時候還不認識你三嬸,一個女朋友都沒交過——我什麽都不懂。後來你奶奶說,她從一開始就看出來那兩個人不是夫妻,這個孩子一定是私生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看出來的。其實我們當時腦子都亂了,剛生下來的小女孩死了,你爺爺在樓下熬著,我們都知道絕對不能讓你爺爺知道這件事,不然就等於是送他去死,可是到底要怎麽隱瞞……其實東霓當時我真後悔,我後悔沒有和你媽媽跟你小叔一起待在樓下你爺爺的病房,這樣我也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那個人就那麽走過來對你奶奶說:”我這個男孩子,你們要不要?要的話,你們拿走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記得特別清楚,他沒說’抱走他‘,他說的是’拿走他‘,這種小事情為什麽會記得這麽清楚呢?“

我們的奶奶,準確點兒說,二十七年前的奶奶臉色很平靜,她沒有問這個年輕男人任何問題。也許她覺得沒什麽好問的,癡男怨女的風月債說來說去不過是那麽點兒情節;也許她根本就不想知道。那個男人說:“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們家裏有病重的老人,一個健康的男孩子說不準能救他一命;我們沒辦法留著這個孩子,把他拿走,你們也算是救了我,我相信你們會對這個孩子好的。”奶奶轉過臉,看了看她那幾個站成一排不知所措的兒子,說:“老大,你怎麽看?”我爸語無倫次地說他不知道。我的二叔整個人都還停頓在失去女兒的哀傷裏,至於我的三叔,更是一個無辜的觀眾。奶奶說:“那麽我就做主了。這事情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不準告訴任何人,我們把這件事情帶進棺材裏。老大,你不準告訴你媳婦,聽懂沒?老三你也一樣,不管你將來娶誰,她都不能知道這個。”接著奶奶對那個年輕人說:“別告訴我你叫什麽,孩子的媽媽叫什麽,你們是誰從哪兒來幹什麽的我們都不想知道。”然後奶奶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的錢全都掏了出來,讓我爸他們也把口袋掏空了,一共有八十五塊錢,奶奶把這八十五塊錢交給那個男人,“這不是買孩子的錢,就算是我們給孩子他媽的營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