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聽我說(第3/7頁)

多少年了,每當關於“窒息”的夢來臨時,我都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我馬上就要醒了,耐心點兒,親愛的,真的馬上就要醒了。可是這一次我懶得再掙紮,算了,不呼吸就不呼吸,有什麽大不了?是夢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稍微忍耐一會兒,說不定我就永遠用不著呼吸了。死就死,誰怕誰?

身體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輕盈了起來,氧氣又神奇地沖撞著我體內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簡直就像是我生命裏的好運氣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接著我就看見了鄭巖的背影。我知道是他,遠遠的,我就知道。他穿著工廠裏的工作服,即使後來他失業了,他也會常常穿著它去喝酒打牌。我的雙腳邁不開,整個人變成了一顆不會移動自己的樹。只能看著他轉過身來,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沒來。”他靜靜地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葬禮。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我決定,他死了以後的樣子比活著的時候好很多,看上去比較有尊嚴一點兒。

然後他又自顧自地笑了一下,“其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不來就不來吧,也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他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澀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終於能夠擡起頭,直視他的臉。

“問吧。”他一副很隨意的樣子,雙手插在兜裏,慢慢地坐在台階上。——我在什麽地方啊,台階又是從哪裏來的?管它呢,這是夢。

“可是你能保證和我說實話嗎?我們難得見一面。”我把頭一偏,看見了遠處灰色的天空,“我小的時候,你和我媽,是不是有一回想要掐死我?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他沉默,臉上泛著尷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麽可能記得這件事?那時候你才兩歲。”

“這麽說,是真的?”我輕輕地笑,卻不知道在嘲笑誰,“我不確定,可是我總是夢見有人在掐我的脖子。有時候,喘不上氣的時候,還能聽見尖叫和吵鬧的聲音。”

“不是我做的,是王彩霞。”——王彩霞是我媽媽的名字,這名字很像一個逝去歲月裏的鋼鐵西施。他慢慢地說,語氣肯定:“那天你睡在小床裏面,我看見她在那裏,掐著你的脖子,是我跑過去把你搶下來,你的小臉都憋紫了,哇哇地哭,王彩霞也哭,她說要是你死了我們倆就能像過去那樣好好過日子了。你說她居然說這種話,欠不欠揍?”

“你不騙我?”

“不騙。”他的眼睛渾濁,瞳仁都不是黑色的,是種沉澱了很多年的茶垢的顏色,“小犢子——我救過你一命。”

然後我就醒來了。翻身坐起來的瞬間很艱難,就好像在遊泳池裏待久了,撐著池邊上岸的瞬間——身子重得還不如粉身碎骨了好。天快亮了,鄭成功在小床裏面悠然自得地把頭擺到另一側,繼續酣睡。我夢遊一樣地打開門,江薏在滿屋子的晨光中,仰起了臉。

“你起這麽早?”她的笑容很脆弱。

“你怎麽還不睡?”我笑不出來。心臟還在狂跳著,也不是狂跳,準確的說,是那種明明踩著平地,卻覺得自己在蕩秋千的錯覺,一陣陣失重的感覺從胸口那裏不容分說地蔓延。

“要不要和咖啡啊?我給你煮。”我問她,她搖頭。

“茶呢?”她還是搖頭。

“不然,果汁?”我其實根本不在乎她回答什麽,我只是想弄出一點兒聲響,只是想找一件不相幹的事情做,好讓我忘了剛才那個夢。

“我給西決留言了,今天他只有一打開電腦就能看見……”她躲在被子後面,把自己弄成了球體,“我今天什麽都不做,我等著。等著他來和我聯絡,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認了。”她嘴角微微翹了翹,“你說我到底要怎麽辦?我努力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雖然西決是我弟弟,但是,”我用力地凝視她的眼睛,慢慢地說,“但作為朋友,說真的,女人更要自私一點兒。你看我三嬸,多好的女人,我知道別人都羨慕我們家有一個這樣的三嬸,可是你願意做她嗎,我知道你不行,我也不行,你我都是那種,都是那種要欠別人的人,不是三嬸那樣被人欠的女人。所以還是做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生來要做的事情,沒有辦法的。”

“東霓,你對我最好。有時候吧,我覺得你就像我姐姐。”她停頓了一下,我知道她要哭了。

那天下午,我家門口的對講機莫名其妙地響起來,我還以為是店裏出了什麽事情。我卻沒想到,是三叔。

“三叔你快坐,我這兒亂七八糟的。”我頂著一頭的發卷,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在客廳地板的報紙和雜志。

“那些亂七八糟的檢查真是折騰人。”三叔遲疑地坐下來,“小家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