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第6/9頁)

“午馬,鄭則仕,李琦,這些人現在還都活著。隔三差五地還客串個電視劇角色。”蘇鹿揉揉眼睛,掰著手指數著這幾個小明星的名字,時不時在擡眼尋找樓上探出來的頭,神情陰郁而驚恐。陽光在她臉上往四面八方蔓延,我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就像是蜻蜓輕薄的翅膀。

接著不知道是誰從屋裏抱來了一鞋盒的硬幣,拉開窗戶,嘩啦一聲撒下來。“蘇鹿,你看我錢夠不夠。上來陪陪我好不好啊——”這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來自我中學的操場另一頭。硬幣在地上跳躍幾下,好像是卡車事故之後被甩了一馬路的魚,垂死掙紮,充滿了有氣無力的生腥味兒。笑聲又響起來,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寂靜悠然降臨,在我的耳膜裏灑下一大把小飛蟲,爭先恐後鉆過耳道,咬碎神經,躲在大腦的縫隙裏嗡嗡亂叫。我必須對簡意澄這個龍井茶婊做點壞事兒。就是現在。

“琴姐,別理他們。”蘇鹿垂下眼睛,輕輕拉了拉我的袖子。這種動作只有她們這些粉嫩粉嫩的妹子會,我學不會。我覺得這會讓自己看起來像霸占所有商業街的賣花小孩,天天被鞋幫子抽得臉頰發黑。“都是簡意澄自己在自娛自樂。他精神有問題。精神病。”蘇鹿用食指點了點太陽穴。

“你沒事兒騙自己幹什麽。”我直視著蘇鹿的眼睛,攥緊身後的石頭,平和起來讓我自己都害怕。身體側過來一點,再轉回去。角度剛剛好,稍微大力一點兒,運氣好的話一個後仰跳投,直接灌到姓簡的小子嘴裏,漂亮的三分。“他才沒精神病呢,他可聰明了。要不是有些傻×吃簡意澄這套,那些狗話會傳得整個學校都知道——?”

然後我掄起胳膊,太陽光毫不留情地曬到我的眼睛裏。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一眨眼的工夫二樓的人噼裏啪啦地蹲下身子,跟神劇裏迅速躲進戰壕的紅軍戰士一樣,機智勇敢。手裏的石頭不聽話地飛了出去,滑出一個漂亮的拋物線,輕輕撞到陽台的邊緣,發出“叮”的一聲。他們興奮的笑聲跟著塵埃一起低低地飛起來,好像水鳥拍打著翅膀,漣漪一圈一圈,四處回蕩。

笑聲,尖叫聲,天南海北的方言罵娘的聲音,和午後的太陽光攪拌到一塊兒,曬的人眼前一陣陣發黑。我幾步跑上樓去,砰砰地砸著他們家的門,心裏想的全是董存瑞炸碉堡。嗡嗡作響的大腦,小屋裏嬉皮笑臉的龍井茶婊,陽光普照的世界,轟隆一聲同歸於盡。

也不知道砸了多久的門。屋裏的人受不了了,派一個小弟來開門,是梁超開的。頭發一縷縷地黏在臉上,衣服看起來好幾天沒換,煙味濃重,被滿屋子的啤酒味兒泡得讓人想吐。簡意澄盤著腿,坐在地毯的正中央,身後還搭著一個香港小老板兒,和他差不多高,滿臉橫肉。我聽說過他,剛剛離婚,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爹。“江爺下午好啊。”簡意澄兩眼放光,猛地從地毯上跳起來,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梁超,趕緊請江爺進來坐坐。也別讓蘇鹿在外面等著,現在她傍不到大款,你們飯都吃不起了吧?怪不容易的。”

“簡意澄你能不能閉嘴?”梁超靠在門邊,無力地沖著簡意澄胡亂揮手。“你除了添亂還能幹什麽?”

“哎喲,人家是沖我來的,都恨不得往我頭上扔石頭了,我為什麽要閉嘴?”簡意澄整理了一下自己Burberry的圍巾,興高采烈,摩拳擦掌。他這輩子從沒把那條圍巾摘下來過,睡覺也帶著。“江琴,你技術不行啊,一下沒砸死我。”他歪著頭,嬌媚地笑笑,對什麽都不在意,兩條細腿不斷地抖,好像是個剛殺了母親,蘸著血當口紅的小女孩兒。他從地上撿起一只硬底兒的靴子遞給我,“要不然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再試試?”

簡意澄看起來太小了。笑得天真無辜。永遠什麽都沒做錯。就算殺了人他們也知道自己值得被原諒。每次我表弟對我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我都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我熟練地一把推開梁超,揪住他的頭發,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墻上,好像在貼一張被撕壞的春聯——其實用不了多少力氣,我的雙手一直都在抖。梁超手足無措地拽著我的衣服。“琴姐你別打他,他畢竟是個小孩兒,你別打,你聽我說——”

“你少慣著他!”那種天真的笑容一直留在簡意澄臉上。我聽見馬景濤一樣的咆哮從我喉嚨裏飛出來,“小兔崽子長成這樣都是爹媽慣的,他爸都應該後悔當初讓他生出來!”簡意澄用力捏著我的手腕,拳頭往我肚子上搗過來。四周坐著,躺著,抽大麻的人慢悠悠地站起來了,一個接一個,同仇敵愾,歃血為盟。香港小老板踮著腳,沖上來兇狠地撓我的臉,把我的手指從簡意澄的脖子上一根一根地往下掰。血從臉上流到耳朵裏,四周回蕩著初中時被籃球砸中頭的聲音。我什麽都聽不見了,只能死死地揪著簡意澄的頭發,更用力地把拳頭往他臉上揮。我知道再過幾秒鐘我就撐不住了,多打一下賺一下。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喜聞樂見,大快人心,為民除害,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