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俠客芙蓉劍

【蘇鹿】,2015

這些日子西雅圖的雨從來沒有停過。雨好像是一夜之間從海面上翻湧而來的,翅膀拍打在山毛櫸樹上,80年代的沃爾沃車頂上,長街上,疾如烈酒,鹹如海鹽。太陽沾滿了鐵銹,刀光一樣鋒利,在雲層後面醞釀著什麽戰爭。

我坐在壁爐邊,看著窗外的雨。月亮很大,黑雲飛快地消散。這屋子裏擺滿了椅子,橫七豎八地扔著一些酒瓶。這是顧驚雲的家,凱萊幾乎所有待過些年頭的學生都在這兒了,一屋子殺氣騰騰,好像十八路諸侯起兵。

“簡意澄那小子最近也是跳得厲害。”張伊澤夾了一筷子麻辣雞片,江琴坐在他身邊,吐出個煙圈來,眯著眼睛,像是十裏洋場上翻雲覆雨的梟雄。“又菜又跳。自從發現他傻×,我也好久沒和他玩兒。他幹的那些狗事兒我都聽說了,簡單來說就兩個字,欠揍。”

張伊澤再也不像從前的樣子,一個眼神風雲湧起桃花滿地。現在他簡直像個落魄戲子,連夾菜都是小心翼翼的,作出一副無害的樣子來取悅所有人。

“就這新來的小屁孩兒,整天和香港人混在一塊,到處說自己是香港籍。臉都不要了。”一個叫金尚寒的學生有點喝醉了,用筷子點著自己面前的餐盤。“還敢和琴姐打架,打個女的,也不嫌丟人。”

江琴擺擺手,“就那小樣,我按著他的頭都跳不起來。讓他們來吧,來兩個也是送雙殺。”

一桌的人都笑了起來。除了林家鴻。他坐在桌子的角落,低著頭,往嘴裏扒著飯,一聲不響。

“姓簡的小子怎麽說的?還要帶香港人過來gank我們?”賀錦帆盯著對面的張伊澤看。張伊澤畢恭畢敬地點點頭。“那咱們不如直接找他問問。聽說他們都在那香港人的房子裏吸毒,估計挨一頓揍也不敢報警。”

“你還別說,他們不僅吸毒,還賣,有時候裏面50來個黑人。”張伊澤提到黑人仍然心有余悸。幾個北方的男生若有所思地對望一眼,好像馬上要脫口而出什麽成人笑話。

這時候顧驚雲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滿屋子的人刷地一下全都寂靜下來,電話那邊的香港口音和著刷刷的電流聲,整個屋子裏一下就劍拔弩張,吃飯的,抽煙的,醉醺醺打情罵俏的,全都坐起來,繃緊了身子,好像上滿發條的玩具小人。

“……You guys choose apologize or you choose to die?”電話隔得太遠,我只能聽清這一句。壁爐上的鐵絲網好像燃燒起來了,噼噼啪啪亂響。大雨打在窗台上。

“I choose to die.”顧驚雲的英語一向不標準,這幾個詞字正腔圓,好像是從容不迫地罵出來的。他把手機往桌子上一丟,“本來就想抓簡意澄一個。這下跟他們玩兒的那幾個,除了張伊澤一個也不能放了。”他似笑非笑,“南蠻入侵怎麽辦?”

“殺。”江琴撂下筷子,重重地往椅背上一倒。

“殺。”賀錦帆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筷全都輕輕地震動起來。

“殺!”桌上所有的人仿佛出征前的將士,借著鼓角錚鳴舉杯痛飲。

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像是個可有可無的配角一樣,看著顧驚雲的側臉,看著他不再明亮的眼睛。像是躲在角落,拿著槍對著一個暗殺的天才,手心裏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人間蕭條,全天下酒足飯飽。爐火剛暖,薄酒尚溫。他看上去變了很多。滿屋子裏的人都變了,被雨和潮濕的煙霧泡得發軟腫脹,被歲月煮透,被人世消磨。張伊澤倒在江琴的懷裏痛哭流涕,說他對不起簡意澄到最後也沒讓他坐上奧迪A8。賀錦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不戴眼鏡了,眉梢眼角都染上風塵,像是在風月場裏摸爬滾打一圈的女大學生。瑪麗蓮,梁超,這些人都再也不會出現。他們可能在50米外的另外一座房子裏,在最遙遠的地方。瑪麗蓮現在可能會在梁超面前點上一支大麻,靜靜地看它燃燒。

我這時候才明白我當年犯了個多大的錯誤。我從灶台邊找到火機,點上一支煙,恐慌就像是驟然亮起的火焰一樣,哢噠一聲鎖住了我。新鮮的西紅柿味道,黑米粥味兒,酒味兒,胡亂地混在一起,汁水四溢。不知道誰在鍋沿上隨手碰碎了一個雞蛋殼,流淌出來的東西好像是雞蛋的魂靈。

這是人間,每個人都是這樣。把心掏出來,掏給別人,被人扔到地上踩兩腳,踩得稀爛,然後蹲在地上狼狽地撿起來,收拾好,遞給另外一個人,再被人吐上兩口吐沫,最後終於找到一個人和你一樣被踩的亂七八糟的,你們倆就互相把心慢慢地粘起來,再踩碎,再粘,你們就在這種無休無止的勞作裏耗費了一輩子,相濡以沫,長相廝守,百年好合。

每個人都是這樣。我毛骨悚然地捕捉著每個人的神情,像是個撥開了層層迷霧的攝影師,隔著水汽,霧氣,把鏡頭穿過無數的歲月探過去,然後哢嚓地按下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