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第4/9頁)

這話又嗆人又惡心,好像吞下了一整個月亮,冰從心血管往下滑,熱嗎胃酸從食道往上湧。煙頭和著啤酒的苦味兒讓我幹嘔起來,從黑羽絨服和Dior包上踩過去,擠過拉架和把徐欣往簡意澄身上推的人群,每個人都渾濁而生機勃勃,每個人都有粉蒸排骨和劣等油煙機的味兒。徐欣幾綹頭發貼在額頭上,沒穿襪子,對著簡意澄一腳一腳踢過去,好像掀了小販攤兒的城管,存心要把他臭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被幾個壯漢推推搡搡地掀翻在地上,“臭傻×,老子什麽時候跟你說好了,”他喘著粗氣,方言賴皮賴臉,翻了白眼像條死魚。“以後別讓我聽見你放屁。以後少讓我看見你。×。”

“我靠就當我看錯你了,我他媽結交的全是狗——”簡意澄在一群人的腳丫子裏撲騰,身材太嬌小,想扶都找不著。我把地上一塊浸滿了啤酒和汗漬的濕巾撿起來,蹲下去,掰開他的下顎,仔細地塞到他的嘴裏。“別叫了。狗咬狗一嘴毛,好好擦擦。”身後的人有站在桌上跳舞的,有趁機把拳頭揮到徐欣臉上的,有跑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剁案板的。簡意澄歇斯底裏地哭叫起來。這場景比我來這兒之後所有的party加起來都讓人想笑。

一口酸水湧上來,我差點吐在地毯上,站起身來,摸到廁所的門。汙濁的熱氣在身後彌散。洗手液的氣味往臉上撲過來。燈光嗡的一聲透出來,仿佛拉開冰櫃,照亮血肉,凍住肺腑。蘇鹿這名字像是個魂兒一樣飄了出去。四海太平,天地清明。

【江琴】,2015

考完了雅思,填了一大堆表格。這段日子我想起很多事情。剛到美國時居無定所,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周末擠著公車到西雅圖轉一圈兒。唐人街的廚師都商量好了,四川人做東北菜,廣東人做四川菜,剩下的人全做廣東菜,專門與人民作對。窮鄉僻壤的留學生開著寶馬大奔雷克薩斯,從各地往那麽一小塊唐人街裏擠。飯店的大廚以前大概是做粉刷工的,不管做什麽菜都一股油漆味兒。

再近一點兒。微軟坐落的貝爾維尤是兵家要地,易守難攻。鹵肉飯鮮美,草坪鮮亮。盛產股票經紀人和偏執狂,全華盛頓州的網球明星,白富美和裝×犯都喜歡去那兒吃飯。周末小肥羊火鍋門口排隊排一圈兒,一直排到I90高速公路上。

小夥伴們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也是在貝爾維尤。排著長隊吃了頓飯,除了梁超看蘇鹿的眼神兒有點不對,大家都好好的。過了那晚,再沒人給我打電話找我帶他們出去吃飯打台球。一個星期收到一條短信還是郵件寄到學生服務中心讓我去交話費。只有蘇鹿每天到我家來找我玩耍,跑得一趟比一趟勤,比反革命家屬跑上訪部門還勤。

有那麽一天晚上,梁超過生日,他給我打電話,逼供了半天這孫子才告訴我他們在去吃螃蟹的路上。電話那頭跟過聖誕一樣,溫暖熙攘。蘇鹿興高采烈地招呼我讓我把電話給她,說了幾句話表情就變了,臉拉下來,一個勁兒地重復“簡意澄在我就不去了”,然後像塞一個剛從微波爐裏出來的肉包一樣把電話塞到我手裏。

“琴姐啊,不是我們不想帶你們來。”梁超的擠眉弄眼我隔著一整條電話線都聽得到。“我今天過生日,本來是說好了我們幾個兄弟出來玩玩——你別誤會了,我們不去看脫衣舞。”梁超好像一個東莞大保健的客戶經理,遇上對小姐不滿意的客人,一邊點頭哈腰叫老板,一邊自己掏腰包墊上倆大果盤。“嗯,你也不是不知道,最近蘇鹿在學校裏混得有點兒慘,得罪了不少人——”

“那她是為什麽混得這麽慘的啊?”我聽了這話特想笑。夜涼如水,把所有的嘲諷,敵意,爾虞我詐都包裹起來,滿懷慈悲,一絲不苟。“你天天和簡意澄那玩意兒混到一起,你不知道為什麽?”

“確實他倆是鬧了點兒矛盾。”電話那頭不知道誰很大聲地用粵語吵鬧,滿是市井的焦糖味兒和大麻味兒。“唔好講電話啦,我丟。”一個香港佬用力地拍了梁超的肩膀。“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這裏面肯定也有她自己的原因——”梁超的聲音被壓在嘈雜的粵語和風聲裏,越來越小。

“是有自己的原因,比如說和你這孫子混得太熟,沒看出來你為了個死基佬兩三個月就能忘恩負義。什麽玩意兒。”我在房間裏來回亂轉,尋找一個用來發泄的東西。茶幾,餐桌,都又大又臟。只有手機幹凈得和這裏格格不入,可以吞下去,咬碎,塑料殼子連著標點符號一起噴到他臉上。

“不是。琴姐。大半夜的你這什麽意思——”

我聽著自己的笑聲像是噴氣式飛機一樣,從胸腔裏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暖氣開得太大,嗡嗡聲也越來越強烈,房間好像快要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