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幕

沈千盞已經很多年沒去故宮踏雪了。

無錫的冬日雖也降雪,但南北方的雪天,是全然不同的兩道風景。

她初到北京的那兩年,逢雪天開館,總要去故宮走走,尋尋古人踏雪尋梅的盎然興致。後來工作動蕩,她為了還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努力工作。

四季的變化在她眼裏無非就是天冷加衣,天熱納涼。

漸漸的,跟組、出差,她在北京待的時間越來越少。難得有一兩天休息,也只想睡死在家中,一步都不想踏出家門。

年輕時逢雪入宮,賞梅賞雪的興致,早被生活磨礪得一幹二凈。

照片裏的沈千盞,發梢初及鎖骨,被風吹得逸動。

她坐在宮道內供遊客休息的長椅上,應該是在發呆,雙眼定在某處,只露出大半張側臉。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朱紅色的宮墻,有潔白傲雪的梅花被鐵欄杆拘禁在墻角,繁茂得開了滿滿一墻。

她那時的長相還有些稚嫩,但勝在五官精致,即使脂粉未施,也依舊容顏傾城。

沈千盞一寸一寸看得仔細,連細微之處都沒放過。

良久,她才擡起頭去看季清和:“很早的照片了,是你在北京那兩年時拍的?”

她記得上回去四合院做客,與季老先生暢聊時,季老先生就曾和她提起過,季清和早年在北京的鐘表館當過兩年修復師。

按時間線推算,他留京那兩年和她喜歡去故宮賞雪的時間恰好吻合。

季清和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數秒。

藏室的燈光雖昏暗,但她的情緒卻在此刻纖毫畢現。

由初時的不敢置信到慢慢接受,沈千盞的心理適應能力比他想象中的快多了。原先以為她會大驚失色亦或是驚喜難抑,但哪一種都不是。

與他猜測的所有反應相反,對沈千盞而言,好像接受“他視如珍寶的相機內會有一張近七八年前自己的照片”這件事並不算太困難。

她連驚訝與驚喜都控制得恰到好處,只稍稍一現,很快消失。

“不覺得意外?”季清和問。

“意外。”可比起意外,接受這件事後,沈千盞有一種心理上的安定感。

作為一個飽經風雪的成年人,沈千盞看待愛情的視角現實又冷漠,她不相信毫無源起的鐘情,也不相信沒有原因的偏愛。

在此之前,沈千盞一直在揣度季清和的初心。

想他喜歡自己什麽?

美貌?有些太勉強了。

契合?就睡了一覺,這麽念念不忘,也有些說不過去。

能力?他身價比她高出數倍,身邊能者繁多,無須窺覬她那點能力。

不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她的閱歷、容貌、能力都是她的資本。在同一階層的擇偶市場裏,她無疑是馬群裏那匹遙遙領先的黑馬,優秀且耀眼。

可季清和並不屬於她的這片草原,兩人之間像相隔了兩個世界。他突然降臨,既突兀又令人措手不及。

但有了照片這個前提,這件事就不能按照沈千盞原先的眼光去看了。

她不至於自戀到覺得季清和七八年前就對自己一見鐘情,念念不忘,這不像是一個腦子正常的成年男人能做出來的事。這場她置身其中卻一無所知的相遇,更像是兩人相識相知的一場契機。

僅與他有緣。

“我在北京那兩年,住在四合院。”他取了條幹布,將相機精心擦拭幹凈:“白天去鐘表館修復鐘表,晚上回時間堂修復手表,朝九晚五。”

季清和的成長經歷和這個世界預定的軌跡有些格格不入,既不像所有家世顯赫的孩子出國留學或名校深造,也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遵循著學習高考畢業工作這條大不離的人生旅程。

他的人生履歷裏,有平凡人無法擁有的濃墨重彩。

是中華數百年傳承下,雖從未走入大眾視野,卻隱於流世的榮耀與匠心。

他所熱愛的,是與時間為伴的鐘表修復。

機芯齒輪、底蓋盤針、表冠環扣、大大小小的機芯配件,鐘表零件,枯燥煩冗。他卻沒日沒夜沉浸其中,樂不思蜀。

“《時間》籌備前期,你尋找顧問這麽艱難,我在其中花了不少功夫。”季清和將相機電池拆下,帶上保護殼,重新置放回陳列架上。

轉身見沈千盞稍稍挑眉,好整以暇地等他坦白從寬時,倚桌而坐,就著她的手喝了口紅棗茶潤嗓。

“博物院有個文物保護科技部,挑選鐘表修復師,尤其嚴謹。除了必要的文憑學歷外,選人用人都采取‘師承制’。”

“故宮大部分藏鐘是清朝皇家歷年來由各國進獻的貢品,清宮辦處自行生產或大使在海外采購的鐘,每件都歷經過戰火,流傳了百年,全是獨一無二的文物珍寶。”

他微頓,停了一會,才說:“鐘表修復師入館,維修的就是這批國寶。古時的工匠技藝精細機巧,沒有足夠的耐心是沒法做古鐘修復的,所以鐘表修復的選人條件苛刻,不是真的熱愛,很難在館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和鐘表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