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與君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一〕

是警察把我送到了醫院,急診室門口,醫生宣布我爸搶救無效的那一刹那,媽哭得暈了過去,親戚們亂成一團。

幾個阿姨幫忙照顧媽,爸那邊的人分成兩撥,一撥圍著房屋中介,“你們到底幹什麽了?人到你那兒就出事!”一撥圍著搶救的醫生,“人送來還好好的,到你這兒怎麽死了?”

醫生的說法是,爸是心臟病突發,送來的時候呼吸已經停了。

房屋中介的說法是,爸在暈過去之前,還挺正常的。那會兒他們正閑扯著明星可賺錢了,有個小明星也在他們這兒看四合院呢,爸問是誰啊,中介嘿嘿一樂,指著電視,“就這人,喲,這是談戀愛了啊?”

爸回頭一看,電視上的郝澤宇正摟著一姐的肩承認戀情。

“福先生突然激動了,猛地站起來,然後就暈過去了……”

我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只盯著病床上的爸。爸像睡著了一樣,仿佛下一秒就會睜開眼。

爸,那只是郝澤宇的業務需要,他沒劈腿,我們還在一起。您快起來啊,待會兒您不出車了?別睡了,醒來之後,咱們還吃飯呢。

對了,郝澤宇你在哪兒呢?你為什麽還不回來?事業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在一起這麽久,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但現在,我求你回來,你回來告訴爸,那都是假的,你讓他安心地走,好不好?

我很想大哭一場,但諷刺的是,剛打完肉毒杆菌的臉,根本沒辦法皺起來。

耳邊鬧哄哄的,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網。所有人的嘴巴一直動一直動,可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有人重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茫然地擡起頭。我看到媽緩過來了,有人拍著她的胸口給她順氣。

我看到二嬸愁眉苦臉地在我眼前拍著巴掌,“你說話呀!你爸死了你怎麽跟沒事人一樣?”

我看到三叔指著我的鼻子,大聲罵,“要不是你,你爸不會沒日沒夜地急著賣房子!”

我腦子裏嗡嗡作響,三叔的巴掌照著我的臉呼過來,我腦袋很遲鈍,不想躲,也不想問什麽。

一個人抓住三叔的手,是我媽。媽用身體護著我,把三叔推到一邊。“老福就是把錢扔海裏了,你們也管不著,何況是給自己的女兒花。”

三嬸生氣了:“嫂子!你還護著她,要不是她,哥能就這麽沒了嗎?”

“那也是我們自己家的事兒。”

我拉住媽的衣袖:“媽……”

媽反手給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的頭打到一邊,墻上的鐘顯示,零點整。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一直等的人,他沒來。我的心,好像死了。

後來幾天,我和我媽住到了二姨家。郝澤宇不斷聯系我,但我一直沒見他,因為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

我爸火化那天,天陰得很厲害,像是憋著場雨。

爸的棺材停在火化爐口,我扶著媽站在一旁,媽的臉上掛著肉眼可見的蒼老憔悴,整個人很安靜。這幾天裏,我們哭了太多,也哭得太累,累得已經像一雙無知無覺的人偶,眼眶裏枯竭到一滴淚水也沒有了。

小松子從外面跑進來,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郝澤宇跟老牛來了,但他們不是家屬,火葬場的人不讓他們進,堵門口了。”

我沒回答。這時,控制火爐的師傅問:“再看一眼嗎?”

我們走上前,我微微俯下身,深深地看了爸最後一眼。經過遺體美容,爸的神態很安詳,除了臉色異常蒼白,跟平常幾乎沒什麽兩樣,仿佛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罵我說,不是讓你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嗎,你看你這是什麽模樣。

爸,我拾掇過了,真的。郝澤宇也來了,可他這時候來有什麽用呢?咱們等他一塊兒吃飯,最後也沒等到。您的最後一眼,他也沒資格見,他憑什麽呀,您說是吧?您別不出聲啊,您再跟我說句話啊,爸,爸?

師傅戴上手套,示意我們站開點兒,“開始了啊。”

“別,師傅,我先走,別,別。”我嘴裏亂七八糟地說著,一步步退後,腳底發軟,踉蹌著往外跑。

我聽見身後火化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女人的哭聲,機械運作的巨大震動讓地面都跟著一起顫抖。

我跑得沒了力氣,在一棵樹下蹲下來,呼吸急促得像是肺要炸了,不住地幹嘔,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這個刹那,我仿佛是被抽了魂,意識浮遊在天際,無數錯亂的回憶在這一刻相互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