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暗流

那日皇後最後所下的教旨,是命負責拱衛宮城的皇城司繼續搜尋逃跑的王勝,而這次她強調:“務必生擒,須留活口。”

回到儀鳳閣中復命,免不了被閣中諸人圍住盤問,要我細說夜間之事。待終於無人再發問,已將近晌午,因惦記著張先生傷勢,我未等進膳便前往他居處探望。

他肩部已包紮好,沒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間似有憂色。見我進來,他才坐下與我敘話,我問他傷情,他只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筆帶過,也不聊昨夜之事,閑散地問我近況,但其間仍不時向外看,若有所待。

閑聊了一刻後,有個內侍黃門匆匆進來,我依稀認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詢問地看張先生,意甚踟躕,我知他有要事告訴張先生,遂退避至較遠處,他才低聲對張先生說了一席話。

張先生默默聽著,不露喜怒,待內侍語畢,方開口問:“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學士是誰?”

翰苑即翰林學士院。國朝有翰林學士宿直制度,讓學士夜間於翰苑值宿,以備臨時受命草制,連日值宿則稱為“儤直”。

內侍說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張方平。”

張先生點了點頭:“知道了。”

內侍拜別退去。張先生沉思片刻,擡目看我,告訴我:“官家對輔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淚下。”

我一驚,有不祥預感一掠而過:“是因皇後拂聖意之事麽?”

“官家倒未多說此事,”張先生說,“他感嘆的,是遣諭娘子閉閣勿出,而張美人直趨上前護駕這點,對張美人多有褒詞。”

“那輔臣是何反應?”我隨即問。

“輔臣大多隨其落淚,只有同平章事陳執中毅然無改容。樞密使夏竦順勢倡議尊異張美人,遷其位分,而樞密副使梁適說當務之急是速查宿衛謀逆之事,尊異可日後再議。”張先生很冷靜地向我復述適才聽到的內容,“至於昨夜宮中事,夏竦請求官家命禦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參知政事丁度則說宿衛有變,事關社稷,堅持請付禦史台審理,徹查皇宮內外主謀從犯等所有黨羽。二人從清晨爭到午時,最後官家接納了夏竦意見。”

禦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為宮人所犯案件,而禦史台審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難以判決的重大疑難案件和承詔審理的重大刑獄。張先生說完,暫未就此事表態,我想他是在等我說出自己看法,遂試探著說:“夏竦似意指主謀出自宮中,丁度則認為事關外臣,所以……”

張先生不語,靜靜注視我良久,然後說:“懷吉,你可以為我做點事麽?”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們閣中有將要測墨義的小黃門麽?”他問我。

墨義原是科舉考試的科目,要求士子筆答經義。國朝規定,小黃門年滿十二歲,若要遷升內侍黃門以上職位,應先測墨義。

我回答說有,張先生便起身,走至書架前,取出一冊《漢書》,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你找個懂事的小黃門,讓他帶幾本經書和這冊《漢書》晚間去翰苑找張方平學士,先請教他經書中的幾個問題,然後再翻到這頁,隨意尋個詞句問他。”

我接過一看,見那頁是《漢書·外戚傳》中的一章,講漢元帝的馮婕妤以身為君當熊的事:元帝帶眾嬪禦幸虎圈觀鬥獸,其中有熊躍出虎圈,攀檻欲上殿,撲向禦座。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呼竄逸,惟馮婕妤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待武士趨近,將熊格殺後,元帝問婕妤:“猛獸前來,人皆驚避,你為何反向前以身當熊?”馮婕妤答說:“猛獸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禦座,侵犯陛下,故情願以身當熊。”元帝嗟嘆,從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張先生為何要人翻這頁給張學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後一句:“明年夏,馮婕妤男立為信都王,尊婕妤為昭儀。”這才恍然大悟,雖然馮婕妤舍身護君,但事後皇帝並未對她有所尊異,她後來被尊為昭儀,是因其子封王的緣故。

於是,我大膽問張先生:“先生是擔心官家突然遷升張美人麽?”

張先生淡淡一笑:“若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題發揮……但其余事態進展尚不明朗,如今我們暫且先做這事,旁的等等再說。”

我頷首答應。心中略有些惶恐,卻又隱隱感到欣喜,因張先生既委我以此事,應是相當信任我。最後我忍不住問他:“先生為何肯告訴我這些事?”

他說:“那天,見你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範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關心皇後的。”

我低首,倒有些難為情,把書收好,便向他告辭。臨行前無意中發現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幹幹凈凈,此刻正晾在院中,認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舊衣,昨夜被賊人刺破,染了血汙,而他仍不棄去,遂好奇地問他:“先生,這衣袍我剛進宮時便見你穿過,你一直留到現在,有好些年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