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暗流(第3/4頁)

第一次面臨制造關於政治的謊言,我目瞪口呆。張先生見了似很有歉意,拍著我肩說,“抱歉,請你做這樣的事……但若你明著跟他們說皇後的事,對你或皇後都不好。”

“那,那為何要說,夏樞相……”我結結巴巴地問。

“陳相公與何禦史皆不齒夏竦為人。”在更衣出門前,張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書門下前等到陳執中與何郯,卻沒想到與他們一同出來的竟還有樞密副使梁適,便略為猶豫,但隨即想起張先生說過梁適建議暫緩議尊異張美人一事,何況據國朝傳統看,樞密使與樞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於是我如計劃般奔去故做跌倒狀,手中詔書滑出展開,果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緩步圍聚到詔書旁,垂目一看,皆有些驚訝。陳執中當即問我:“你攜這文書故紙做甚?要去何處?”

我低首作答:“是夏樞相要查看,命我從史館找出來,一會兒須給他送去。”

三人相互轉顧,暫時都沒說話,而他們在這瞬息之間交換的眼色已讓我覺得不辱使命。

“夏樞相現在何處?”後來陳執中問。

我告訴他:“在邇英閣面聖。”

我想這一句已足夠,便迅速站起,拾了文書,匆匆奔離他們視線。

後來,我隱於邇英閣附近,看著夏竦、王贄出來,再如願地見到陳執中、何郯與梁適前來求對於上,並相繼進去。

我回到儀鳳閣,但終究是寢食難安,便又尋了個借口出去。路過柔儀殿時忽聞秋和從後面喚我:“懷吉,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卻被嚇了一跳:“怎麽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遲疑,最後還是簡略地跟她說了今日之事,囑托她若有大事發生,務必近身隨侍皇後。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落淚如散珠:“怎麽會這樣……”

我想安慰她,又覺無從說起,許久後才道:“別哭了,讓皇後看見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聽。有相公進諫,事情應該不會無轉圜余地。”

再去邇英閣,見裏面仍是燈火通明,想必君臣還在討論皇後之事。再往張先生處,許久後才等到他回來。

他一見我便問:“給他們看了麽?”

我點頭,把經過說了一遍。聽到三人入對邇英閣,他才像是略松了口氣,帶我入內坐下等消息。

我們先是枯坐著,默默無言,須臾,我試探著問張先生:“夏竦為何企圖動搖中宮?”

“你以前聽說過夏竦的事麽?”他問。

我如實作答:“只聽說過他的頭值兩貫文。”

聽了這話,張先生不由解頤,我亦隨之笑,氣氛才稍好些。

原來夏竦曾經統師西伐,初到邊陲時滿腔壯志,想迅速殺元昊滅夏國,遂揭榜塞上懸賞:“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西平王。”元昊聽說此事,便使人入邊城賣荻箔,佯裝遺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開看,但見上面寫道:“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無奈這事早已傳開,淪為國人笑柄,宮中亦常有人說。

“夏竦作詞空談涼州曲,卻無經世大才,且又嫉賢妒能。”張先生從頭細說此間緣由,“前些年,範仲淹範相公率一批賢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時本已被今上任命為樞密使,但遭到台諫彈劾,說其陰險奸猾,在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將他改知毫州。那些諫官多屬新政一派,夏竦懷恨在心,唆使內臣藍元震向今上進讒言,指範仲淹、歐陽修、余靖、尹洙等人為朋黨,互相提攜。但今上並不怎麽理睬,他便又設了一計,陷害新政大臣。那時國子監直講石介寫了一篇廣為流傳的《慶歷聖德頌》,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稱為‘眾賢之進’,而把夏竦與樞密使無緣說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對新政大臣的陷害就從石介入手。”

“石介?”我聽過這名字,略略知道一點,“是說他與富弼通信,作廢立詔草麽?”

張先生嘆道:“那自然是假的。慶歷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筆跡,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書信,將信中‘行伊、周之事’改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輔佐天子的賢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廢立國君的權臣。然後,他還偽作了一份廢帝詔書的草稿,說是石介為富弼撰寫的,故意流傳出去,並命人奏報於今上。”

這自然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事。我開始明白為何今上後來不像起初那般維護新政大臣。

“其實今上亦不信富弼會做此事,但難免心裏會留下一點陰影。”張先生繼續說,“如此一來,不單富弼,連範仲淹見狀亦不敢自安於朝,都自請離京外任。石介被貶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後,王拱辰等人又借蘇舜欽進奏院事件制獄鍛煉,將支持新政的一幹館閣賢俊盡數貶謫,也借此影響到蘇舜欽嶽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罷相。韓琦上疏為富弼說話,也被罷去樞密副使之職。再往後,連歐陽修、蔡襄、孫甫等諫官亦被人各尋了借口,相繼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終於得償夙願,回來當上了樞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