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溫宥(上)

建康的秋,竟比涼州來得晚許多。直到九月將盡,瞥見滿院的凋敗落葉,我才了悟:竟已是秋天。

距我大婚,已經兩個月。距她離開建康,已經快半年。

今日,是她十七歲生辰。這建康沒人記得,只有我。不知她自己,記不記得?

我拿著玨,在庭院中,一遍遍練習攻雲劍。自她離開後,這套攻雲劍,竟被我練得比破輦劍法還要純熟。

我原本並不喜歡攻雲劍。這劍法雖靈巧脫俗,卻並不適合男子。

反復練習,只因為,這是她自小學習的劍法。

一方白色棉巾忽然出現在我面前。

“駙馬……”公主一身宮裝,靜靜站在我面前,“擦擦汗吧!”

我無言的接過那方巾擦去臉上的汗水。再睜眼時,看到公主面上露出微笑,我心中卻沒來由的煩悶。

“駙馬,本宮明日想往西郊落雁峰觀賞秋景,不知駙馬……”

公主話還未說完,我卻看到一個身影突兀的沖進庭院,來人面上表情焦急,卻因公主在此不敢上前。

我一個箭步沖過去。

“駙馬,那邊的消息。”

我定了定神,打開手心中的紙團,頃刻間竟有些暈眩。上面白字黑字觸目驚心:身中兩箭,重傷昏迷!

清泓,我的清泓!

熟悉的疼澀從胸中緩緩傳來,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

你怎麽又受了傷?林放他們,怎能又讓你屢犯險境?

紙團在我手中被捏得粉碎,眼前竟然有些模糊。

清泓,你這麽艱難的時日,我卻不能在你身邊,不能像以前一樣,抱住你柔軟的身軀,讓你不要害怕。

你是否會怪我?因為我這個沒信用的傢夥,信誓旦旦對你說過:“萬事,有我。”

你一定還記得。所以你會一封封信,不斷的寄給我,雖然信裏,你沒有怪我。

你說:“子蘇,我知道你一定很忙,才無暇寫信給我。”

你說:“臭子蘇,我就要去打仗了,你可不要太擔心我。”

清泓,你一定不知道,我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飛到沔州,到你的身邊,與你並肩戰鬥;哪怕與你一起,戰死在沔州。

可是清泓,我不能夠。

如今,我連看到你,都不能夠。

望著面前的信使擔憂的神色,望著我身後欲言又止的公主。還有頭頂上,囚籠般的建康的天空。

靜靜的站在這天空下,這庭院中,我忽然覺得自己想要發瘋。

杜增大軍和趙國軍隊重兵壓境,沔州城兵力弱小。清泓,她身中兩箭——

她會不會戰死?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她?

這個念頭一生出,驚得我喘不過氣來。

公主也好,家族也好,官職也好,皇帝也好……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顧及。

如果清泓死了,我為何還要去管這一切?

我要去沔州!我應該去沔州!

尋回清泓,只有清泓!只要走出這裏,只要離開建康,我便可攜著清泓,天涯海角、浪跡江湖!再不用管這塵世的林林總總,再不用管什麽皇帝公主,士族寒門!

這個念頭像發了芽的種子,要引領著我,沖破眼前層層阻撓;這個念頭,簡直是個莫大的甜蜜誘惑,吸引著我!

我提起玨,快步往院外走去。

“駙馬!”公主高聲喚道,帶著一絲驚慌的哀求。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我收拾行裝,換上武士服,提起玨。

打開房門,冷冷的聲音傳來:“你竟不顧溫家上下的死活麽?”爹滿臉怒氣擋在門口:“你今日要走,便從我屍首上踏過去!”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爹!她生命垂危……”

爹聲音軟了幾分:“宥兒,你不要忘了,你現在已是駙馬,牽一發而動全身!她是皇帝的女兒,還是王敦最疼愛的外孫!難道你要所有族人替你陪葬?難道你要讓王敦找到向皇帝發難的借口?”

我心中一震,又是這個理由,又是這個理由!可是……

爹攤開手掌:“我剛收到消息,她只是重傷,無生命之尤,你大可放心。你若真的離不開她,待她回建康後,納她為妾便是。公主生性寬厚溫淑,想必不會阻攔。”

我擡頭,卻看到數步外,公主站在庭院中,面上滿是擔憂,眼中似有淚光閃過。她的身後,晚霞鮮紅,落葉滿地。

我緩緩站起來,方才壓抑不住的沖動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蒼涼。

“爹……方才,是宥兒糊塗了。”

真的是……糊塗了……

我早已尚了公主,背離了清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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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相識,是在一年多前的夏日。

那時我剛從涼州返回建康幾個月,爹已給我鋪好了路:奪得武林盟主之位,一統江東武林,成為皇族有力的支持。

卻偏偏跑出了一個林放,搶走了武林盟主之位;跑出了一個戰清泓,攪亂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