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下有螯蝦人式樣的球燈,青、灰、白、橙,各種顏色散布於城市底部。

光線照亮懸浮的顆粒。這些光不僅來自成百上千盞燈,也有來自太陽的,清晨的日光穿透波浪射入深海,投出一道道斜紋。魚蝦水族漫無目的地在光柱間穿梭盤桓。

從水下看,整座城市就像一簇簇陰影。

它雜亂無章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繁復異常,連水流都要繞道。船底突兀的龍骨參差交錯。殘破的錨鏈像頭發一樣懸垂下來,早已被人遺忘。汙穢自排泄管道中滾滾湧出,有糞便之類的固體顆粒,也有隨著漩渦與波浪微微蕩漾的油膩。不斷排出的垃圾被大海吞沒,汙染了海水。

水下數百碼之內,燈光迅速變得稀疏,再往下則是黑沉沉的海水。

艦隊城的水下充滿生機。

魚群在船體間打轉。形似蠑螈的生物遊移於洞穴之間,聰穎敏捷。安置於罅隙空間中的網籠懸在鏈子上,裏面擠滿肥碩的鱈魚和金槍魚。螯蝦人的住宅仿佛珊瑚狀的腫瘤。

城市邊緣,在光線難以企及的深水區,有未曾完全馴眼的巨型海蛟盤旋覓食。嗡嗡作啊的潛水船只不過是些呆板的黑影。一頭海豚機警地不斷繞著圈。在鈣化的城市底部,依附著一個生機勃勃、環環相扣的生態圈,

周圍海洋裏充斥著紛雜的噪音:斷斷續續的哢嗒聲,敲擊金屬的震動聲,水流交錯的微弱摩擦聲,還有傳人空氣中便立刻消散的短促呼喝聲。

城市底部紛亂的依附物之間有諸多男女。他們動作遲滯緩慢,在水草、海綿等優雅的水底生物旁側,顯得尤其笨拙。

水很涼,這些陸上居民穿著膠革套裝,碩大的頭盔由黃銅和鋼化玻璃制成,呼吸管直通水面。他們攀附於梯子與繩索上,面對未知的水下空間,勉強保持平衡。

由於受限於頭盔,他們與外界的音響完全隔絕,每個人的動作都笨拙遲緩,同伴之間也缺少默契。他們像寄生蟲一樣順著一根直插入幽暗深海的管道攀援,那管道猶如倒置的煙囪,表面覆蓋的海藻與貝殼形成一片片繁復奇特的陰影。密密匝匝的海草與刺棘仿佛藤蔓一般懸垂伸展,捕捉浮遊生物。

一名潛水者赤裸著胸膛,兩條長長的觸須從他胸口伸出,隨著水流搖擺,世它們自身似乎亦有模糊的意向。

那是坦納·賽克。

海豚備力擺動尾鰭,越過城市邊界,沖向上方的光亮。他穿透逐漸減弱的水壓,躍入空中,淩空翻騰,懸在一片水花之中,機靈的眼睛凝視著城市。

他再次落入水中,順著水流翻了個身。稍遠處,龐大的黑影隱約可見,但透過海水和翻滾的魔法能量難以清晰明辨。拴著繩套的鯊魚來回巡遊,此處不得隨意接近探查。他看不清這些黑影。

那附近也沒有潛水員。

貝莉絲在話語聲中醒來。

她來到艦隊城已有好幾個星期。

每個早晨都如出一轍。她醒來後便靜坐著環顧這間小小的屋子,心情忐忑不安,難以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這種感受越來越強烈,甚至超越了對新科羅布森的渴念。

我怎會來到這裏?她心中始終存在這樣一個疑問。

她掀開幕簾,升握窗沿,站立著凝視外面的城市。

到達的第一天,他們攜著各自的物品站在“女舞神號”甲板上,周圍都是衛兵和手持各種清單與文件的男女。海盜們飽經風霜的臉凝重而冷酷。貝莉絲往恐懼中仔細觀察,但卻無法理解。他們的外貌迥然不同,混雜著各種種族與文化。他們膚色各異,有的身上紋著抽象的圖案,有的穿著蠟染的長袍。除了陰沉的態度,他們似乎根本沒有任何共通之處。

突然間,這些人挺直身子,形似立正,貝莉絲知道,他們的長官來了。兩男一女站住欄杆旁,殺人兇手——穿灰色皮甲的突擊隊首領——向他們走去。此刻,他的衣服和劍已相當幹凈。

較為年輕的男子和那女人一起朝劍士走來。貝莉絲見到兩人的模樣,忍不住目不轉睛地觀看。

男子穿著深灰色套裝;女人則穿普通的藍色長裙。他們身材高挑,舉止間透著無比的權威。男人留著整齊的小胡子,有一股悠然的自負。女人的面容粗獷突兀,但嘴唇很有肉感,冷酷的眼神令人畏懼。

貝莉絲既好奇又嫌惡地瞪視著那兩人,吸引她注意力的是疤痕。

女人臉部外側,自左眼直至嘴角,有一道彎彎的傷疤,纖細而綿延。另有一條比較粗短毛糙的,從鼻子右側橫穿過臉頰,向上彎曲,仿佛要兜住眼睛。除此之外,她臉上還有更多縱橫交錯的劃痕。這些傷疤雖然破壞了她褐色的肌膚,卻有一種精準的美感。

貝莉絲將視線從女人移向男人,感覺腸胃都要凝固了。這究竟是什麽樣的變態心理?她不安地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