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頁)

學習在悶熱窄小的頭盔裏從容地呼吸從上方泵下來的空氣並非易事,而平衡補償動作也不宜過大,以免使自己身體打轉。但他學會了享受那種時間滯緩的感覺,透過玻璃欣賞清澈的水流。

他的工作跟從前類似——修補改建,在巨大的引擎邊擺弄工具——只不過如今他是在碼頭工人和起重機底下的高壓深水中作業,伴隨著魚群的注視和誕生於遠方的洋流。

“我告訴過你,那個冷冰冰的科德萬在圖書館工作,是吧?”

“是啊,老弟。”坦納說。他和謝克爾正在一張雨篷底下吃飯,四周的暴雨依然肆虐。

謝克爾跟他群衣衫襤褸的少年一起來到碼頭,他們的年齡介於十二至十六歲之間。坦納看得出,其他人都是城中出生的;謝克爾是被劫持來的,仍然操著勉強生硬的鹽語,但他們卻允許他加入,這證明了謝克爾的適應能力。

他們留下謝克爾,讓他跟坦納共享食物。

“我喜歡圖書館,”他說,“我喜歡去,但不光是因為那個冷冰冰的女人。”

“能靜下來讀點兒書是很不錯的選擇,老弟,”坦納說,“我們已經講完看《克洛伏紀事》,你去找些新故事。我們換一換,由你讀給我聽。你的字母學得怎樣了?”

“我能認出它們來。”謝克爾含糊其辭地說。

“嗯,不錯啊。你去跟冷冰冰小姐說一聲,讓她給你推薦點兒書。”

隨後,他們一邊沉默地用餐,一邊看著一群艦隊城的螯蝦人從破舊的水下居所浮上來。

“下面什麽樣?”謝克爾最後說道。

“很冷,”坦納說,“很黑。但是……有光。也很大。你被巨大的空間所包圍。有此影子只能勉強看見,好大的黑家夥。大概是潛水艇之類的——有時你會覺得看到其他東西。不過看不真切,那兒有守衛,不能靠太近。

“我見過破船底下的螯蝦人。也見過海蛟,有時候套在蛟船的籠套裏。日澤區的人魚很像蠑螈。他們行動隱蔽,幾乎看不到。還有那頭海豚,‘雜種約翰’。他是疤臉情侶的水下保安頭目,你都想象不到這家夥有多冷血,多陰險。”

“另外,還有一些……改造人。”他的聲音逐漸靜默下來。

“感覺很怪,對不對?”謝克爾目光緊盯著坦納說,“我習慣不了……”他沒再往下說。

他們倆都無法習慣。在這裏,改造人享有同等的權利。他們有可能是工頭或管理人員,而不是最底層的勞工。

謝克爾看到坦納在揉搓觸須。“它們怎麽樣了?”他問道。坦納咧嘴一笑,集中精神,其中一根柔韌的觸須稍一抽搐,像垂死的蛇一樣朝著謝克爾的面包蠕動。那小夥贊賞地拍起手來。

碼頭邊,螯蝦人上浮之處,站著一名高大的男性仙人掌族,赤裸的胸口布滿植物纖維狀的傷疤,背上背著一把碩大的飛輪弓。

“你認識他嗎?”坦納說,“他叫海德裏格。”

“不像仙人掌族的名字。”謝克爾說,坦納搖搖頭。

“他不是新科羅布森的仙人掌族,”他解釋道,“甚至也不是尚克爾的。他跟我們一樣,是被抓來的。二十多年前來到這座城裏。他來自底爾沙摩。距離新科羅布森將近兩千英裏呢。

“我跟你透露一下,謝克爾,他有不少故事。他的故事可不是書裏的。

“他被抓到城裏來之前是個海盜商人,幾乎見過海中所有活物。他能用那把飛輪弓給你理發;他射得可準了。他見過章魚怪、蚊族,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只要你想得到。最厲害的是,他懂得如何跟你講。在底爾沙摩,有些人把講故事當成職業。他就是那種人。在講述過程中,他能讓自己的嗓音產生催眠作用,使你完全沉醉其中。”

那仙人掌人紋絲不動地站著,任憑雨點打在皮膚上。

“他現在是飛艇駕駛員,”坦納說,“駕駛‘雄偉東風號’的飛船已經好多年了——有偵查艇,也有戰鬥艇。他是疤臉情侶最重要的下屬之一,是個不錯的家夥,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高傲號’上待著。”

坦納和謝克爾擡頭望向身後。“雄偉東風號”甲板上方一千余尺的高處系著“高傲號”。這是一艘碩大的廢置飛艇,尾翼扭曲變形,引擎多年未曾啟動。塗有焦油的繩索硬邦邦的,從飛艇上懸下來,纏住下方的大船。它充當著艦隊城的瞭望亭。

“海德裏格愛待在那上面,”坦納說,“他告訴我,最近就是喜歡安靜。”

“坦納,”謝克爾緩緩地說,“你覺得疤臉情侶怎麽樣?我的意思是,你替他們工作,聽過他們交談,了解他們的為人。你覺得他們怎麽樣?為什麽願意遵從他們的指示?”

坦納明白,謝克爾這麽說是因為他無法完全理解。但這個問題太重要了,他轉過臉,仔細端詳著與他共居一室(他們的寓所在一艘舊鐵船的左舷)的小夥子。他曾是獄卒,是聽眾,也是朋友,而現在已超越這些關系,幾乎成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