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謝克爾來找貝莉絲,要求她教授閱讀。

他告訴她說,他認識拉賈莫語字母的形狀,也大致了解其發音,但依然很生疏,也從未試過將它們串聯起來組成詞語。

謝克爾似乎很壓抑,思緒仿佛仍在艦船圖書館的走廊之外。他的笑容較平時來得遲緩。他沒有提起坦納·賽克,也沒有提起近來常掛住嘴邊的安捷文。他只想知道,貝莉絲是否願意幫他。

她下班之後,花了兩個多小時教他字母表。他知道每個字母的讀法,但對它們的認知很膚淺。貝莉絲讓他寫自己的名字,於是他歪歪扭扭地開始動筆,寫到第二個字母時頓了頓,直接跳過去寫第四個,然後再回來填補空缺。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寫,但只是依樣畫葫蘆而已。

貝莉絲告訴他,字母就是指示和命令,而其發音往往就是它自身讀法的開頭部分。貝莉絲寫出自己的名字,字母之間留出至少一寸,然後她要他執行字母所代表的指令。

等他磕磕絆絆地念完,她便縮小字母的間距,要求他再次執行字母指令——依舊用很慢的速度。之後,又讓他重復了一遍。

最後,她去掉空隙,將字母連成詞,要他快速重讀,一氣核成,依照字母的指示念出來(“看這些緊挨著的字母”)。

博——誒——勒——勒——伊——絲

(不出所料,兩個相連的齒槽音把他搞糊塗了。)

他又試了一回,中途卻停頓下來,沖著單詞綻出笑容。他一臉歡快地望向地,搞得她反而愣了一下。他念出了她的名字。

教過他簡單的標點之後,她想到一個主意。她領著他穿過艦船的腹地。在科學區與人文區,許多學者坐在油燈或窄小的窗戶邊閱讀。他們走出室外,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穿行於建築物之間,最後,越過一座橋,來到“傷感記憶號”。它是大齒輪圖書館外圍的一艘大帆船,其中存放著童書。

兒童區的讀者極少,周圍的書架上塞滿了花花綠綠的書籍。貝莉絲一邊走,一邊用手指劃過書脊,而謝克爾帶著深深的好奇注視著。他們在船的尾部停下,這甲有許多舷窗,艙壁大幅度向外傾斜,上面排滿了圖書。

“你瞧,”貝莉絲說,“看到沒有?”她指了指一塊銅牌。“拉——賈——莫。拉賈莫語。這些書是我們的語言。大部分應該來自新科羅布森。”

她抽出幾本書,將它們打開。謝克爾沒有注意,短暫的一瞬間,她怔了一怔。手寫的名字從扉頁裏窺視著她,但這些是蠟筆塗鴉,出自幼兒之手。

貝莉絲快速翻閱。第一本是給低幼兒童看的,裏面全是大幅彩圖,采用了六十年前流行的“簡約藝術風”精心手繪而成。故事是說一顆雞蛋跟一個由湯匙搭成的人作戰,最終獲得勝利,並成為世界的統治者。

第二本給較年長的孩子,講的是新科羅布森歷史。看到史前巨肋和帕迪多街車站大尖頂的蝕刻版畫像,貝莉絲忽然呆住了。她草草瀏覽全書,面對這樣一部荒誕而具誤導性的歷史書,她露出鄙夷與取笑的表情。書中的內容令人汗顏,也括“金錢圈”、“塵埃一星期”等,而尤以“掠私戰爭”為甚,種種描述都以兒童式的語言虛偽地暗示著,新科羅布森是一座自由堡壘,即使面對難以逾越的逆境與不公,依然欣欣向榮。

謝克爾好奇地看著她。

“試試這本。”她一邊說,一邊把《勇敢的雞蛋》遞給他。他恭恭敬敬地接了過去。“這是給小孩子看的,”她說,“別管那故事,對你來說太幼稚了,沒什麽意思。但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弄明白故事內容,就用我教你的方法來讀單詞,看看能不能理解。肯定會有你不懂的詞,把它們全都寫下來,拿給我看。”

謝克爾突然擡頭看著她。“寫下來?”他說。

她能看透他的心思。他仍將單詞視為異物,對於其微妙的含義,剛剛開始有那麽一點兒理解。但他還沒想到可以用它們來記載自己的秘密,也沒有意識到,學會閱讀,也就學會了書寫。

貝莉絲從口袋裏找出一支鉛筆和一張用過一半的紙,然後交給他。

“把不懂的詞抄下來,字母順序要跟書裏一模一樣,然後拿給我看。”她說。

他看了看她,臉上再次洋溢出歡快的笑容。

“明天,”她繼續說,“我要你五點鐘來,我會就書中的故事提問,也會讓你念誦其中的片段。”謝克爾拿著書,凝視著她的眼睛,使勁點了點頭,仿佛他們剛在狗泥塘達成一項交易。

當他們離開大帆船時,謝克爾的姿態變了。他又開始揚揚自得,走路也顯得有點大搖大擺,甚至開始跟貝莉絲談論他的碼頭幫。但他緊緊握著《勇敢的雞蛋》。貝莉絲用自己的書卡替他登記借閱,這種毫無遲疑的信任令他深受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