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艦隊城在陽光下顯得無精打采。天氣越來越熱。

瘋狂的工作仍在繼續,水面下,恐獸的籠套正緩慢成形。由橫梁與木頭支架構成的外廓若隱若現,形同幻影,仿佛一棟虛幻的建築。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它逐漸轉化為實體,錯綜復雜的結構顯得更為真實。它在人們超乎尋常的努力下逐漸成形。艦隊城就像處於備戰狀態,所有的工業設施與人力都已被征用。大家都明白,他們正極速朝著新時代前進。

籠套的規模令坦納·賽克錯愕不已。城市底下永遠依附著在垃圾中覓食的魚群,而那籠套就隱藏於魚群下方,比任何船只都要大上許多倍。與它相比,“雄偉東風號”相形見絀,仿佛浴缸裏飄蕩的玩具。建造工作將在數周之內完成。

施工永不停歇。漆黑的夜晚,化學火焰和焊接槍的光亮引來夜間活動的魚群。在光線的刺激下,它們興奮地瞪著眼睛,成群結隊地穿梭於鎖鏈和大批潛水員周圍。

水下有活動的部件和接頭,也有封閉的馬達,而從舊飛艇中拆下的氣囊則被塗上了橡膠。但從本質上講,這只是一副巨大的籠套,所有鏈環與零件串聯在一起,長度可逾四分之一英裏。

一艘接一艘的船被開膛破肚,由內至外拆卸肢解,加熱熔化。由於此項計劃,圍繞著艦隊城及其港口的戰艦與商船變得稀少起來。隨著熱焊槍將成為犧牲品的船只割成碎片,四周升騰起一層煙霧。

一天晚上,謝克爾沿著嘉水區後部往貝莉絲的居所走去。他望向地平線,看到城市邊緣有一艘拆到一半的船,那是“女舞神號”:其輪廓已然崩塌破損;艦橋、甲板以及大部分上層構造都不見了;金屬內芯則運去了鍛造廠。見到眼前的景象,他愣住了。他對這艘船沒有感情,因此並不沮喪——然而出於某種說不清的理由,他很震驚。

他凝視著下方翻滾的水流。很難相信,如此浩大的工程已在進行之中,城市底下,一條巨碩的鎖鏈正一環環地串接起來。

貝莉絲使用過數種語言。有機會重新研習自己的專業,令她十分振奮:她有一種不具名的技巧,能有效地幫助整理思路,記憶詞匯。她最後一次采用這種入神式語言訓練是在塔慕斯。

奧姆的鹽語進展迅速。她的學生資質聰慧。

每天下午,與丁丁那布倫和其他科學家研討時,奧姆常常在貝莉絲寫下翻譯之前便打斷對方的提問——對此她很高興。他甚至能用簡單的鹽語寫出自己的回答。

他一定感覺很怪異,貝莉絲心想。鹽語是他了解的第一種同時具備口頭和書面形式的語言。對他來說,聽古柯泰語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一個毫無意義的概念。聆聽用鹽語陳述的問題,並以同樣的語言寫出答案,這對他而言無疑是驚人的思維跳躍,然而他卻能泰然處之。

貝莉絲對克呂艾奇·奧姆並沒有產生好感。他總是瞪著好奇的眼睛,令她感到疲憊,而且她覺得這種好奇背後並不存在強烈的人格。他是個無趣的天才,由於其文化背景的影響,他就像一名少年老成的兒童。他學習艦隊城的語言速度奇快,貝莉絲為之振奮。她猜測,自己很快將成為多余的人。

古柯泰語和鹽語充斥著她的每一天。

她自己的腦袋是拉賈莫語的保留地。有些語言學家能以當前使用的語言進行思考,但她從來都做不到。只有偶爾與賽拉斯見面時,她才有機會用母語交談。

有一天,她短暫地接觸到第四種語言,靜語——通稱“亡族語”。那是拱石城的語言。

她仍然不太明白烏瑟·鐸爾為何要談及他的母語。那天,與奧姆的工作結束後,他問她是否喜歡學習新語言,她如實回答說,是的。

“你有興趣聽一聽靜語嗎?”他說,“我很少有機會講自己的母語。”

驚愕之下,貝莉絲同意了。當晚,她來到他在“雄偉東風號”上的居所。

靜語的發音出自咽喉深處,輕柔短促,仿佛多余的噪音都被吞掉了似的,中間還夾雜著間隔精準的默音,重要程度跟其他語音元素不相上下。鐸爾警告她,這是一種奇特微妙的語言。他還提醒說,許多死靈貴族都縫著嘴,而另一部分人的喉腔已經腐爛得無法發聲。除了書面形式,靜語還能用手和眼睛表達。

貝莉絲被這種輕柔的語言迷住了,烏瑟·鐸爾的表演也使她入神。他背誦了幾節類似詩詞的語句,雖然他沉靜而自制,但看得出他相當投入。貝莉絲意識到,她並不是在學語言,而是在欣賞,充當一名聽眾。

與鐸爾相處,她仍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但同時也伴隨著其他情緒。伴隨著興奮。

他無言地遞給她一杯紅酒,這應該是邀請她逗留的表示。她坐下來一邊啜飲,一邊等待,前前後後打量著他的房間。她本以為這是個隱秘的據點,但他的臥艙跟成千上萬普通人的沒什麽兩樣。其陳設簡陋樸素: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帶有百葉遮的窗戶,一口箱子,墻上掛著一幅黑白蝕刻畫。窗戶下面是武器架,擺滿了各式裝備,有的普通常見,有的神秘莫測。房間角落裏放著一件復雜的樂器,同時具備琴弦和按鍵,就像是豎琴和手風琴的混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