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長久以來,天空中始終存在一個影子,如今那裏卻成為一片空白。

“高傲號”消失了。

原本拴系著飛艇的一截斷繩躺在“雄偉東風號”甲板上。它是被割斷的,飛船已經離開了。

“海德裏格。”貝莉絲聽見周圍人不停地說。她站在聚集的人群中,目瞪口呆地望著天上的空洞。警衛們試圖阻攔圍觀者,但面對洶湧的人潮,他們很快便放棄了。

貝莉絲的行動已較為自如。背部若是受到擠壓,她仍會閃避,但鮮血已不再滲出。一些較小的血痂邊緣也開始剝落。她在人群外圍緩緩挪動。

“海德裏格——他失蹤了。”眾人議論紛紛。

隨著艦隊城繼續深入隱匿洋,後面的船只越來越難跟上。它們就像一群焦躁不安的雛鴨,而已經拴到城市邊緣的艦船則關閉引擎,由恐獸拖拽著前進。

與凱瑞安妮的一席談話令貝莉絲恍然大悟,震驚萬分。第二天,艦隊城外圍剩余的船只與潛艇都掉轉頭去。它們無力再與隱匿洋抗爭。面對難以駕馭的海風,它們惴惴不安地集結起來,開動引擎往南航行,互相保護,互相牽引,一起朝著驚濤洋駛回去,以便在較為安全、較易把握的水域中等待。

一個月,最多兩個月後,艦隊城就會回來找它們。

再往後呢?假如艦隊城不回來怎麽辦?若是如此,他們可以認為獲得了自由之身。這種特許就像是臨時想到的念頭,而其影響也不曾被討論過。

貝莉絲從窗口望向撤退的艦隊城船只。另一些船留了下來,仿佛貝殼似的依附於城市側面,或者待在貝西裏奧港和海膽刺碼頭內部,焦慮地飄蕩起伏著。周圍盡是構成船塢與堤岸的艦船,但它們被困住了,由於遲遲未曾起航,如今只能系泊於碼頭邊,如同在裝卸貨物一般,一邊等待,一邊毫無意義地顛簸著。

城市周圍那一圈光暈似的艦船消失了,這是艦隊城的人們從未見過的景象。他們聚集在城市周邊,眺望著海洋。那一片虛空令他們情緒低落。然而即使是空曠無邊的水面,也不如失蹤的飛艇那樣令人不安。

沒人看到或聽到任何動靜,“高傲號”偷偷地溜走了。這對嘉水區是個驚人的損失。

怎麽可能?人們問道。這是一艘報廢的飛艇,而眾所周知,海德裏格絕對忠誠可靠。

“他有疑慮,”坦納告訴謝克爾和安捷文,“他告訴過我。他的忠誠毫無疑問,然而他一直認為恐獸的事對城市沒什麽好處。我猜地疤就更糟了,但他誰都說服不了。”

海德裏格的逃離讓坦納十分震驚,也傷及了他的感情。但他嘗試理解這位神秘的朋友,從他的角度去看問題,並大聲把想法說出來。他一定感覺進退兩難,坦納心想。他在本地生活了這麽久,突然間發現行事法則全都變了。他早已不屬於底爾沙摩,若是在這裏也找不到歸屬感……那將是什麽後果?

據他猜測,海德裏格閑暇時間獨自登上“高傲號”,就是在修理損壞的馬達。大家都知道,海德裏格性格孤僻,有事沒事喜歡待在“高傲號”上。他是否矯正了“高傲號”的尾翼?是否測試過多年來未曾滑動的活塞?

你策劃了多久,海德裏格?坦納·賽克心中琢磨。

他不能申辯嗎?他的感觸如此強烈?為了自己的家園,難道沒有必要抗爭一下?他是否懷疑一切已成定局?

你在哪兒,夥計?

坦納想象海德裏格獨自站在舵盤跟前,操縱著碩大笨拙的飛艇往南行駛。

我敢打賭,他一定在哭泣。

這近乎自殺。海德裏格不可能囤積起足夠抵達陸地的燃料,他哪兒也去不了。若是經過等候著的艦隊城船只,他們一定會詢問狀況,問他為什麽離開城市,因此得避開他們。

風將把他帶往空闊的海域。氣囊很結實,或許能漂浮許多年。你貯有多少食物,夥計?坦納尋思著。

他腦中出現一幅場景,距離水面四五百尺的高空,“高傲號”已歷經多年漂泊,海德裏格的屍體在駕駛艙裏逐漸腐爛。一間隨風飄蕩的墓室。

或許他能存活。或許他可以從“高傲號”的艙口放出一卷超長的漁線。坦納想象著漁線猶如松開的彈簧一般自空中垂下,直到釣鉤與誘餌落入水面。仙人掌族選擇素食,但如有必要,也可依靠魚肉葷腥維生。

於是,海德裏格坐在艙門邊,如兒童一般懸著雙腿,收卷漁線。釣鉤上升過程中,柔韌的魚身撲騰不止,等到落入他手中時,那魚早已在空氣中窒息而死。他能活上許多年,隨著風在世界各地遊蕩。他可以順著迴轉氣流圍繞驚濤洋轉圈,在一成不變的食物中,日益衰老暴躁,皮膚趨於皺褶,棘刺轉為灰白。孤獨中,他將逐漸失去理智,甚至跟“高傲號”墻上的肖像與相片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