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夜】 文車妖妃(第2/11頁)

——但是。

事後回想起來,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裏。

從此之後,我偶爾會失去意識。

我是個全身都是病痛,隨時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識,一點都不奇怪。

下一任醫師很快就來了。

是個討厭的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多麽討人厭。

新來的醫師長得瘦骨嶙峋,混濁的眼睛仿佛死魚眼,在他身邊總會聞到一種如陳舊墨水的臭味。

我從小在醫院長大,沒什麽機會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習慣了消毒水的味道;不僅如此,我還很喜歡這種味道,我覺得那是能殺死有害細菌的清潔味道。

新來的主治醫師光是身上的異味就不合格,令人厭惡。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嫌惡他的理由其實有點過分。他身上的味道並非汙濁的氣味,也不是生理上難以忍受的惡臭,僅因覺得那與醫院不相配就厭惡他,可說是種莫須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舊討厭他。

每當我接受診察時,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當醫師的臉靠近我便令我作嘔,頭暈目眩中,他削瘦的臉幻化成兩個、三個……

當我難以忍受而移開視線時,總是——

那個迷你女人總是在一旁看我。

醫師的桌上有一個插著好幾把銀色鉗子的麥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後面盯著我看。

眼神充滿了憐憫。

——討厭的女人。

我再度移開視線。

每當這女人出現,意識總會變得模糊。

等恢復清醒時,經常覺得很難受,吐了好幾次。

但是我的身體狀況一年到頭都很糟,就算嘔吐也沒人會大驚小怪。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妹妹,都只會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樣。

受他人同情並不愉快,誰知道他們的關懷是否出自真心。我瞪著擔心我的家人。

但這在家人眼裏,似乎也只是病狀的一環,從不放在心上。

“很難過嗎?”

“沒事吧?”

“會痛嗎?”

我沒響應,就只是瞪著他們,反而引來更多的同情。

對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腫瘤。

疼惜似的輕輕撫摸,只會讓腫瘤愈長愈大。

想治好腫瘤,就只有將之戳破,讓膿流出才行。

一直以來,我都如此認為。

只不過我很快就放棄采取明顯的反抗態度。放棄的原因並不是我判斷那並沒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於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發現這個道理。於是我在不知不覺間,不,我在很早以前就變成一個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裏,我應該是個沒什麽野心,也不怎麽可愛的孩子。

在變成好孩子之後,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謝而非采取反抗態度,因為我已經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摯認真——不,應該說他們有多麽地愛我,我不該厭惡他們對我的愛。但是——

我並不是因為父母親的態度而大受感動。一般人總能直覺地感受到別人的關懷,但是我卻只能作為一種常識來理解,如同通過學習得到知識一般。

因此……

道理上雖然懂,卻無法切身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對我而言,親情不過只是畫餅充饑罷了。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在我的內部,如今依然確實地留有過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們就在不斷隱藏不合世間常識的想法,將之塞進腦子深處的過程中成長;而我,同樣也在將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內心後,總算跟上世人的腳步。

我變得愈來愈膨脹。

我總是在想,好希望能快點脹裂開來。

不久——那個迷你女人不再出現於我的面前。隨著成長,我告別了兒童時代,同時也忘記了她。

不對——是變得無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並非那女人不再出現,而是成長的我對那女人視而不見罷了。

我覺得這不無可能。

那個迷你女人或許一直都在我的身邊,躲在器物的陰影裏,偷偷地看著我。

肯定如此。

那個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後、洗手台的旁邊、時鐘上面,毫無意義地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之所以沒有察覺,是因為在家人及他人的憐憫眼神下,我早就變得遲鈍。

證據就是,我時常感覺頸子背後有股冰涼的視線紮著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轉身或突然擡頭。

我一直對自己為何會有這種舉措感到不可思議,如今想來,多半是我在潛意識中害怕著——若是猛然回頭,或許會與那迷你女人視線相交。

因此我總是緩緩地、緩緩地動著。

雖說我本來就沒辦法活潑地迅速行動——

3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覺有些寒冷。手摸上脖子,像冰塊一樣冰冷,都起雞皮疙瘩了。現在幾點?我在這個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記得我在黃昏前身體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