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心靈瘟疫(第4/7頁)

早晨,“不死草”來調查疫情了。他讓田鳶、田雨和桑夫人心裏說點什麽,這些話他都聽見了,再讓他們心裏想點什麽,不是話,而是畫面,結果他看不見,而這三個親人互相能看見。“不死草”在隨身帶的木片上記下:親人之間已經不需要語言。他說這不算最厲害的,有些媽媽和兒子之間已經連畫面都不需要了,兒子身上有點癢,媽媽就能感覺到。還有,好友之間心音清晰,交情不深的人之間心音模糊,陌生人之間根本沒有心靈對話。綜合這些症狀,“不死草”看清了這場瘟疫的本質:發病的程度與愛成正比。

有什麽藥物能治療愛呢?

終於,百裏冬召集眾人,宣布這裏確實陷入了瘟疫,一場來歷不明的、傳染力極強的瘟疫,一場心靈瘟疫,它對身體毫無損害,卻剝奪了人們的隱私。“其實,”這個小老頭攥緊小拳頭說,“把心靈中那些發黴的壓倉貨掏出來曬一曬,沒什麽大不了的。”立刻就有人問他:“你祖上真是百裏奚嗎?”百裏冬愣了,他沒想到人們會懷疑這個,連他自己也在多年的自我暗示中對此深信不疑了。現在,這個問題動搖了他的信心。

人們透過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的懷疑,人群嗡嗡起來。他展開胳膊,讓大家安靜,說:“我正打算說這事呢。”“你沒打算說,”有人說,“我們剛才沒聽到你心裏有這個打算。”“那就現在說。”

“你不用說,你只要誠心誠意地想。”

場院陷入了可怕的寧靜。百裏冬的心音結結巴巴地傳來:“嗯……我出生在雁門,我家是從膚施遷過來的……我一直是把自己當成地地道道的趙國人,可……我的祖上是秦國人……五百年前秦國的大夫名叫‘百裏奚’……”大家都聽到了,其中夾雜著懷疑,懷疑的聲音是輕輕的咳嗽聲,無法克制。有人把響亮的聲音拋到了他的咳嗽中:“算了,我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但一個更響亮的聲音進來了:“你們這群王—八—蛋!非要刨根問底嗎?就算他不是一個貴族又怎麽樣?他給我們建了城堡,花錢養活我們,這還不夠嗎?”這句話激怒了百裏冬,他心裏響起了雷鳴般的吼聲:“奶奶的,老子就是一介草民!管他百裏奚是我什麽人,反正我出生在雁門半山腰上的草棚裏,哪天可以帶你們去看!我爹的墳還在山上呢!他是在鹽湖撈鹽的!我們家吃不起鹽!只能撿鹽湖邊的石頭熬湯喝!這麽說你們滿意了吧?”

說完這些,他自在多了,心裏只剩下了喘息。後來人們又看見了他的心靈圖像。他在學堂的窗前偷聽,教書先生說五百年前有一個叫百裏奚的人是秦國大夫。他在鹽湖主人家當騎奴,讓人踩著上馬。他跟主人借書看。他成了趙國將軍李牧的門客。他在宴席上頂撞了朝廷的使者,那人說:“輪不到你說話,矮腳雞。”他就抽出破鐵片一樣的佩劍要求決鬥。隨後,人們感受到了一個書生與人械鬥前的腿軟,和滿腦子的嗡鳴,還有正在被死神掏空的軀殼裏的回音:“好了,好了,好了……”它伴著喉嚨裏湧出的鮮血和泡沫的咕嘟聲。回憶忽然停止了,人們著急地問:“後來呢?”

“你們不都看見了嗎,我還活著。”

“怎麽救活的?”

“一個叫盧忠的醫生把我救活的,我一直在找他。你們誰聽說過這個人?”

沒人吭聲。

“他是燕國人,他有一個兒子叫盧敖。”

沒人吭聲。

“好了,我的底兒已經兜出來了。現在從我做起,堅守這個城堡。我們的醫生—‘不死草’,正在試驗第一百零一種藥方。戰勝瘟疫之前,無論夫妻之間、朋友之間發現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請大家相互寬容!無論什麽樣的邪念冒出來,請大家把它當成人的正常欲望來看待!我可以保證,就算有人對我的妻女產生什麽邪念,只要不付諸行動,我都不會追究。假如無法戰勝這場瘟疫,我們恐怕就要適應這種生活。但挺過去以後,我們會更團結,更友愛,空中城的明天會更美好!”最後的話是用嘴喊出來的。

紅水

事情並不像百裏冬期望的那樣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逃出城堡,寧可被匈奴人血洗、強奸,也不肯再暴露內心的隱秘。最讓人泄氣的是,連牛兒哥都跑了,他是百裏冬的長子,他帶著一群門客去九原送貨,就在那兒住下來了。百裏冬再次召集大會就沒人來了,他自己拿了一面鑼在場院中央敲了半天,人們都躲到了屋子裏,他眼看著天空漸漸變紅,自己的影子漸漸變長,忽然被少年時代的焦慮籠罩了,那時候的世界就這麽孤寂,那時候的天空就這麽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還有天神,那駕馭時間和光之車的天神,一點都沒變,周而復始地、無情地把他撇在孤立無助之中。天黑了,他來到死寂的鐵匠鋪,拾起鐵錘狠狠砸出一兩聲,在場院南邊聽見了“不死草”的心音,知道第一百四十六種配方還是不管用。他經過一扇扇緊閉的門窗來到餐廳門口,用心裏話鼓勵了唯一一個堅守崗位的廚子。小兒子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麽;如意的門敞開著,裏面沒有人;透過苗圃上的黃花,他看見弄玉窗戶上的燈光,聽見她和田雨心裏滴水般的讀書聲。他加快步子往東走,徑直走進一個點著長明燈的房間,撲到百裏奚的畫像前跪下,用小拳頭飛快地捶腦門,不停地磕頭,祈求這位虛擬的祖宗賜予他一點點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