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心靈瘟疫(第3/7頁)

田鳶到弄玉閨房裏去的時候,弄玉和田雨正在看書。田鳶可以聽見他們心裏的讀書聲,弟弟的聲音很清楚:“……鳶烏醜,其飛也翔。鷹隼醜,其飛也翚……”弄玉的聲音開始像滴水一樣,忽然又響亮起來:“小弟弟,你可不可以小聲點,吵死人了。”於是田雨的“鳧雁醜,其足蹼……”就小聲了。突然間,弄玉想起田鳶也是能聽到別人心音的,就把書扔掉,跳下床來轟他走。他委屈地說:“他可以知道,我怎麽就不能知道?”弄玉用心語說:“你管那麽多呢!”她把田鳶推出去,閂上門,因為心裏的聲音像風一樣,不能穿過任何空間障礙。

田鳶在院裏看到有人打架。原來,有個人看著別人的老婆想:“小娘們,要是落在我手裏……”正好小娘們的丈夫剛剛染上聽見別人心裏話的病,就一拳砸在他色眯眯的眼睛上。夫妻之間也不太平,一個女人晚上想情夫,正好她丈夫剛得那種病,就鬧翻了。總之,怪病已經擴散到大人中間了。夫妻不敢同床共枕,好友互相躲避,陌生人相約睡在一起,但他們很快就成了熟人,就有了心靈對話,為了掩蓋心靈,他們拼命用嘴聊天。

心靈圖像

疫情的進一步發展是,連墻都不能隔音了。最初,這是在親人、好友之間發生的,田鳶在場院裏可以聽見桑夫人在屋子裏發出的心音:“別在大小姐門口晃悠,姑娘家有些心事不想讓你聽到。”其實田鳶現在隔著墻還聽不到弄玉的心音,頂多是通過弟弟轉接她的心。田雨敲她門時,田鳶在弟弟咕咚咕咚的心跳和血液流動的雜音中勉強能聽到她的讀書聲。他想不通,弟弟認識弄玉的時間還沒有他長,憑什麽隔著墻能聽到弄玉的心音?他一遍一遍向墻內發心語:“你到底在讀什麽書呀?”沒人理他。當他認定弄玉聽不見時,心裏話就更多了,“我們不能說說話嗎?你和我弟弟說了那麽多話,就不能搭理搭理我嗎?”桑夫人又啰唆起來了:“傻孩子,你會嚇著人家的。”田鳶讓她別管,又對弄玉說:“你幹嗎躲著我?就因為我眼睛大?我保證以後在你面前把眼睛眯起來一點。你覺得我黑嗎?我保證不再光著身子練武。你嫌我沒讀過多少書嗎?可我知道秦穆公的女兒也叫‘弄玉’呀!你是不是有事不想告訴我?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弟弟,就是不能告訴我?我多麽想知道你在想什麽啊!多麽想知道那本書裏那個喜歡采桑女的王子是什麽樣的,是不是黑的!”出乎意料,窗戶打開了,一句心語飄了出來:“你最好別知道。”然後窗戶又關上了。

“這就更不公平了,”田鳶想,“她能偷聽到我,我卻不能偷聽到她!”

晚上,疫情在他屋裏惡化了。當時桑夫人以為他睡著了,放開了亂想,田鳶聽見她亂哄哄的心跳中摻雜著各種話音的碎片,有現在的她說的話、年輕時她說的話、若姜的話音,還有陌生男人的話音,甚至有心音中的心音—若姜生前的想法在多年後來到了桑夫人的心裏。田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要不要給桑姑娘找個婆家?”最可怕的是,桑夫人聽見了若姜死後的聲音。兩年前,在滿門抄斬的時候,若姜為了催他逃走,用銅燭台砸死了自己。在臨死前,她讓桑姑娘帶田鳶去找田雨,這田鳶是知道的,可她的話還沒說完,第二句話是死後說的,這話當時沒人聽見,但在兩年後,它傳到了他們耳邊:“把小木匠的事告訴他。”

田鳶聽見了桑夫人的辯解:“我告訴過他了,他不信……小木匠在哪兒?……你怎麽不說話?你又走了?你就不能跟你兒子說說話嗎?……”隨後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回憶,“木鳶……蘆葦地……牲口……”田鳶驚呆了,心裏一點聲也不敢出,隨後的事情更讓他心驚肉跳,他看見了桑夫人的心靈圖像。

一開始是黑白的,漸漸染上了顏色,忽而又變成了黑白的,還像雨沖著一樣模糊。他看見桑姑娘推著他母親坐的輪椅在橋上走,她們都還是小姑娘,桑姑娘梳著千百條小辮,若姜的頭發自然披散下來,露出半個臉。該怎樣形容那張臉的美麗啊,要說弄玉的美是活色生香的、紅撲撲的,若姜就是一個白色的精靈……她把一只木頭鳥放飛,那鳥還會叫,那正是田鳶小時候玩過的,後來被田雨弄丟了……小木匠撿起木頭鳥跑回來,把木頭鳥給她……田鳶聽見刻漏的嘀嗒聲,看見小木匠把母親從輪椅抱到床上……下一個畫面模糊了,有兩個人在屋檐下親嘴,雨水從屋檐不斷地淌下來……又看到了屋裏,若姜正吃力地攀著窗格,想讓自己坐在馬桶上……小木匠和桑姑娘跪著擦一地的尿……畫面漸漸清晰起來,在明媚的春天裏,他們一起在郊外放木鳶,木鳶飛進了蘆葦地……不知怎麽,小木匠和若姜在床上打起來了,畫面上一片麻點……畫面又安靜下來,若姜已經嫁到了將軍府,懷裏抱著一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