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心靈瘟疫(第2/7頁)

田鳶只好和牛兒哥去黃河裏洗澡。真不知老天是怎麽把這家夥捏得有棱有角的,有的男孩盡管結實,卻沒棱角,與牛兒哥站在一起,就像桶一樣。回家後,田鳶把胳膊夾在胸前,對自己尚未成型的肌肉念叨:“聽著,你們他媽的,別亂長,要長就長成牛兒哥的妹妹唱的那樣—胸前扣著兩口鍋。”仔細一想,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兒哥白,那些粗坯,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黑。田鳶很不幸,屬於那一曬就黑的品種。“要是只有曬不黑的人才能長成牛兒哥那樣,”他想,“我就完蛋了。”唉!該死的黑;噢,前世修來的白。

田雨被弄玉護著出來了,據說在屋裏讀書都讀不下去,都能把他讀哭了。田鳶一聽那書叫《山海經》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那是母親生前一個字一個字教過他的,他在讀書時一定看到了母親的手指頭。他們把田雨帶到快樂的青春作坊,容氏在那兒一邊鋸鹿茸一邊講笑話:“胡人這兩年學會使鋸子了,他們把樹幹鋸成房梁需要三個人,一個人捏著鋸子站穩當,另外兩個人擡起大樹在鋸子上來回拉。”大家都笑了,只有兩個人不笑。桑夫人埋頭做著針線活,嘴巴一動一動的不知在念叨什麽,田雨的淚水還沒有幹。

弄玉讓田雨坐下來,先用自己的手帕擦幹他的眼淚,再往他臉上抹藥膏。他要飯時被人揍得皮開肉綻,還生了瘡,在弄玉的照料下已經好多了。她溫暖的手指頭在田雨眼角輕輕揉著,一雙半月形的眼睛像小媽媽一樣盯著他,田鳶看著這一幕,心裏酸溜溜的,而田雨在想:“除了母親,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啊,你說什麽?我是一個女人嗎?”弄玉好像在說話,但嘴沒動,“我真的像個女人嗎?”她的眼光在閃爍,“我的胸脯才剛剛開始長呢,不好意思,還沒有妹妹長得快,我妹妹都快成我姐姐了。”田雨心想:“我聽錯了嗎?”這想法剛一出現,更清晰的話音又傳來了:“咦,不開口怎麽能講話?”弄玉停下手裏的動作,和田雨驚恐地對視著,他們都意識到自己聽見了對方心裏的聲音。就在這時,田鳶的聲音像井裏的回音一樣傳來:“我弟弟盯著弄玉幹嗎?”他立在門口的逆光中,額頭和鼻梁氣得汗津津的。弄玉的心音立刻傳進了田鳶的腦海:“好家夥,汗出得像馬一樣。”田鳶扭頭往洗臉的地方跑,跟如意撞了個滿懷,又聽見如意的聲音:“好疼!撞我胸口了!”如意大老遠聽見弄玉說:“誰叫你胸口長那麽大的。”弄玉又聽見田雨的聲音:“妹妹怎麽會變成姐姐?”一團混亂之中,一個過早蒼老的聲音飄進了孩子們的腦海:“那年冬天,我拖著他走了五十裏雪地。”

桑夫人抱著田鳶的舊衣服蹣跚而來,無聲無息地往外走,一雙老眼被門口的白光刺得眯成了縫,湧進屋的熱浪把她沖得趔趔趄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這想法在田鳶心中復蘇了。他曾經認為一個人的神是藏在心裏的小人,說點什麽別人聽不見,現在可不妙,大家的神在互相通氣,以後就沒有秘密了。弄玉提醒大家,去年端午節馬戲團在這兒表演過洞悉心靈的遊戲,這病根說不定是他們埋下的。於是大家回憶馬戲團的事。在場的大人們暫時無法進入他們的心靈,看見這幾個孩子像中了定身法一樣互相盯著,很納悶。弄玉的心音那麽愉快,一點不像在談病。這個啞巴,有了心靈對話,可解脫了。

田鳶在餐廳裏聽見弄玉勸如意:“媽媽說每個女孩都有這麽一天,你別害怕。”如意說:“我能不害怕嗎,要是胸脯鼓得像孔雀一樣,夏天怎麽穿衣服啊?”弄玉的心音變小了,相當於平時的悄悄話:“傻妹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王子為什麽喜歡采桑女?不是因為她愛勞動,而是因為她的胸脯比宮女的大。你想,宮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哪點不如她?就是這點不如她。”如意問:“你怎麽知道的?”弄玉說:“書裏說的呀。”如意問是什麽書,她就說是媽媽不讓看的書,看完以後可以借給如意。突然弄玉發現田鳶在盯著她,一下子羞紅了臉,跳起來用筷子轟田鳶:“走開!討厭!女孩子說話偷聽什麽!”

晚上,桑夫人的心音吵醒了田鳶:“……其實我還不到四十啊……小木匠還活著嗎……田鳶會認他嗎……”田鳶有點相信小木匠是他親爹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心裏的聲音一般是不撒謊的。但田雨的心音激怒了他:“我哥真是個私生子。”田鳶無聲地喊道:“滾一邊去!睡覺!”桑夫人騰地坐起來,眼睛裏閃著光,“我沒念叨出來啊!你們都聽到什麽了?”就這樣,她染上了孩子們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