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隱身糖漿

隱身作坊

心靈瘟疫過後,田雨一直在自責。他在這場瘟疫中麻木不仁,看到小木匠和他母親亂搞一點也不吃驚,弄玉“尿褲子”時他也沒想想辦法,顯得很不仗義,但實際上,他早就習慣在別人的秘密中生活了。不是他想偷看,是這些秘密非要跑到他心裏來。這種感應並不僅僅針對人,他也能聽到神的心音。他討飯時,神告訴他,只要叫花子們打他一百次,他哥哥就會出現,於是他挨一次打就在胳膊上割一根血道,這血道攢到一百根時,他哥哥真的駕著馬車來接他了。在心靈瘟疫中,人們以為弄玉是傳染源,其實他才是,第一句心音正是他發出的—“除了母親,她是天底下最美的人。”現在心靈瘟疫過去了,人們又過上了幸福生活,嘴巴可以用來吃飯也可以用來講話,心裏慢慢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沒人防著他。他想:“他們要是知道我身上還帶著毒素,會把我燒死的。”

他的病時輕時重,輕的時候,只知道誰在討厭他,重的時候,可以看到別人的心靈圖像。他盡量約束自己,可有時候這是控制不住的。比如下圍棋,他怎麽可能不想想對手會怎麽走呢?下棋的人考慮對策,通常都會盯著棋盤,對手盯著棋盤時,在棋盤上想象出各種變化,而這些棋子馬上就出現在他看到的棋盤上,一閃一閃的。百裏桑是城堡裏的第一高手,看過很多棋譜,也總是輸給他,百裏桑惱羞成怒地說:“你騙人!明明看過很多棋譜,卻說自己沒看過!”

什麽叫棋譜?田雨一直想搞清楚這個問題。他已經迷上了圍棋,因為玩這種遊戲時不用說話,還有,一個人也可以玩。百裏桑不來找他的時候,他就讓左手和右手玩。可是沒有百裏桑在,他就不知道正規的玩法是什麽。有了棋譜,就不需要百裏桑了。

弄玉帶田雨去找棋譜,引發了又一場風波。

她帶田雨去的是場院南邊的一間屋,田雨從來沒見那間屋的門開過,弄玉說那是書庫。她用長長的鑰匙捅那生銹的鐵鎖時,告訴田雨:“裏面住著個人,你看到他別害怕。”

田雨一聽這話就起了雞皮疙瘩。

“鎖著門,怎麽能住人?”

“他從來不出來。”

“他是囚犯嗎?”

“不是。”

“他吃什麽?”

“有人從天窗給他送吃的。”

門開時,一股黴味和木頭味撲面而來,冷冷的天光投射在一排排木架上,架上堆滿書卷。這屋很大,黑暗中還有很多書架。他們走到裏面去找的時候,已經看不見書上的字。棋譜還沒找到。

“沒辦法,只好問問他了。”弄玉說。

在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扇小門。他們手拉手走進去,進入了更加不見天日的房間,一盞昏黃的油燈把這裏變得更加昏暗。油燈下坐著一個人。

他的頭很大,田雨開始以為他戴著頭盔,可是走近看,發現那是罩在頭上的一個布籠子。弄玉拉著田雨向他面前走,在經過他身邊時,燈光透過了籠子,裏面的剪影讓田雨毛骨悚然。

他有兩個頭。

那是一個大頭和一個小頭。大頭有一撮山羊胡子,小頭在大頭的後腦勺上,像拳頭那麽大,有鼻子有嘴,嘴還在動。

“有人來了。”小頭說。

“來就來吧。”大頭說。

小頭的聲音像小孩,大頭的聲音像老人。

這個人埋著頭,在看一片烏龜殼。弄玉小心翼翼地說:“雙頭人,我們本來不想打擾您的,可我們實在是找不到棋譜。”

“沒關系,”他擡起頭來,“你們先坐坐。”

田雨看到他的黃絹籠子上有兩個黑窟窿,心想,那大概是他的眼睛吧。

“這孩子在害怕。”小頭細若遊絲的聲音傳來。

弄玉捏了捏田雨的手。田雨鼓起勇氣說:“您看的是書嗎?”

他說:“也可以算是吧。這是三千年前的巫師留下來的,是隱身術的配方。現在只差柳葉上的露水了。”那兩個黑窟窿又轉向弄玉,“對了,我正想請你幫個忙呢,開春後能幫我采一瓶柳葉上的露水嗎?”

“那樣您就可以隱身了嗎?”弄玉說。

“當然啦!”小頭搶著說,“他會帶我去逛廟會,隱身了就沒人拿石頭打我們……”

大頭呵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又對孩子們說,“一個人要隱身,首先要學會隱藏自己的影子。”

他告訴這兩個孩子,消滅影子的法術是很難練的。影子不會一念咒語就消失,只能每天變淺一點點。龜甲上說,悟性最高的人也要練半年,而且只能在陽光下練,不能在陰天偷奸耍滑,陰天的影子本來就淺,不是你把它練淺的。他站起來,嘩地拉開天窗,陽光頓時給他投下了一條毫不留情的影子。天窗下面有石階,老人顫巍巍地登上去,他們也跟著上去。在屋頂,他指著自己的影子說,別看現在影子還在,可比六月份的淺多了。田雨沒忍心說,冬天的影子本來就比夏天的影子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