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國手(第4/6頁)

再次提審田雨時,田雨的胸口不疼了,腰眼還在疼。官吏問:“法律學得怎麽樣了?”

田雨按著腰眼說:“學得很透徹。”

“好,交四副甲胄的錢。”

桑夫人也被釋放了。他們領回了馬車、五個半燒餅、腰帶、鞋和錢,四副甲胄的錢已經從中扣除,並讓田雨核對了余額、簽了字,非常廉潔。

到關卡補完手續,又到了晚上。田雨再也不想露宿了,也不想求人借宿。他要連夜趕到將軍那裏去。桑夫人怕強盜,田雨說,大不了讓他們把錢搶光。錢還有什麽用?現在有錢也住不了店,您說還有什麽用?我算明白了,草民有錢只有兩種用,一是給人罰款,二是給強盜搶,可是就連強盜也覺得錢沒用,都老老實實回家種地了,要不這國家怎麽這麽太平呢!黎明前,他們到達了雲陽關—鹹陽的北大門。這時田雨突然發起愁來,“跑得這麽快,我的通行證副本送到了沒有呢?”

關卡亭子裏的人在抄東西—到現在沒有例外,田雨看到的官吏全都在抄東西,這個國家不知哪來那麽多文件要抄,大概是怕正本丟了,副本也丟了,副本的副本也丟了,就沒有人知道他們兢兢業業地值過班,所以要抄一個副本的副本的副本,兩千年後有人把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挖出來,就知道他值過班。就連那個官奴婢也是如此,在拒絕田雨住馬棚的時候,她正在抄官員的證件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

但是這位軍人比官奴婢要好得多,他一看到田雨走過來,就停下了抄寫,接過田雨的通行證。這時田雨才發現他剛才抄的是一堆通行證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田雨很難相信自己的通行證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已經運達,可他居然找到了。“原來帝國的郵車可以星夜兼程運送我們這些蟲豸小人的東西!”田雨有些感動,此時對抄寫這件事也充滿了敬意—瞧這位軍哥,天這麽冷,這麽黑,油燈都要燃盡了,他還不睡覺,還在用抄寫來驅趕睡意,他胸口的一抹紅纓莊嚴地表示他正在值班。當軍人走出崗亭來搬路障時,田雨發現他雖然上身穿著軍服,下身卻是一條綴著補丁的粗麻裙子,原來他只是個鄉丁啊。他的精神氣質怎麽就跟真的軍人一樣呢?桑夫人把頭伸出車窗問:“小夥子,前面那一片是鹹陽嗎?”

她說的是前方的一片燈火,乍看是浮在空中的,仔細看是半山腰上的瓊樓玉宇。

“那只是林光宮,咱們的鹹陽要比這大得多呢!”

鄉丁說這話的自豪勁兒,已經不像軍人,而像鹹陽內史了。原來這個國家也可以讓一些屁民活得很挺拔啊。許多年後田雨仍然記得,在他涉世未深時,把他底層的卑賤感一掃而空的,是清冷的黎明中一個穿粗麻裙子的小人物。

將軍府

那片光明慢慢從他們身邊飄了過去。他們下了山,進了城,打聽東南屯騎,路人往南指:“在鹹陽宮東邊。”田雨擡頭一看,那是一片重重疊疊的怪影,差點被他當成了烏雲,說它高,比它還高的還有沖天的白氣,說它是宮殿,它又不像人類建造的。在這個被大家叫作“鹹陽”的迷宮裏,他們轉啊轉,又被一片廣場弄糊塗了。廣場被鐵欄杆圍著,那麽大的一片空地只有幾個士兵守著一個高台,台上立一塊石碑,路人寧可繞道也沒有一個敢進去的,桑夫人覺得這幾百畝地不種點麥子太可惜了。天又黑了,廣場南邊的火炬照亮了十二個高大的銅人,它們在烏雲下簡直就像諸神顯靈啊,後面是旌旗飄揚的宮墻和另一些不知又是多少火炬照著的城樓,只照亮了一面,它的色彩過於明晰,以至於在城市的睡夢中顯得那麽不真實。桑夫人感嘆那火炬不知道一晚上得燒掉多少家口糧。他們走啊走,走了好半天才繞過廣場,來到宮墻下面,壘墻的石頭,每個都有半人大,離近了好像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經過這番沖擊,看到楊將軍府的石獅子時,就不以為奇了。

和田雨下棋的是兩個人,一個胖一個瘦。瘦的聽他復盤講解,聽得頻頻點頭,還誇他引用兵法術語很恰當。田雨說:“我常讀兵書。”那人問:“為什麽?借鑒兵法提高棋藝嗎?”田雨說:“不,我希望成為楊將軍那樣的人。”那人大笑著指指旁邊的胖子:“我不是楊將軍,他才是。”楊端和說:“這是蒙大將軍,你有福氣啊,剛來就認識了他。”田雨頓時心潮起伏,蒙恬是世襲的將軍,在當朝是權勢最大的武官。蒙恬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說:“今天的將軍可都是戰場上拼出來的,不是讀書讀出來的呀。”

田雨頓時無地自容。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吐露自己的夢想,也是最後一次。

楊端和跟田雨下棋的時候,根本不要求講解,只要一盤接一盤地下,好像再下一盤就能贏這個國手似的。而且田雨發現他有個惡習跟百裏冬一樣,輸了拿棋子撒氣,本來手勁就大,輸了以後把棋子拍得更狠,一粒子落下,整個棋盤都在跳,好像這就能把對手嚇傻似的。其實他就是把棋子拍爛了田雨也不想輸給他,因為田雨已經打算離開這兒,他才不想留在聽說過他心裏話還笑話他的人中間呢。不知何時,芮兒和東郭先生來到了棋枰邊。為了快點和他們說上話,田雨輸了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