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國手(第2/6頁)

通行證

此後的日子像此前的幾年那樣一片空白,直到一個騎馬的軍官送來一封信。那是一只精致的木魚,纏著絲線,封泥上蓋著“左屯騎印”。桑夫人以為是田鳶來信了,手忙腳亂地找剪子,找不到剪子就用一把菜刀把線砍斷了。木魚分為兩半,一小卷白縑掉了出來。展開一看,原來是東郭先生的信。東郭先生問田雨有沒有興趣到鹹陽陪楊端和將軍下一盤棋。

“不能去!”桑夫人說,“你哥回來了怎麽辦?”

“您在這兒等他,我去。”

“你一個小孩兒怎麽能跑那麽遠!”

“誰是小孩兒?我都十五歲了!”

田雨靈機一動,說到了鹹陽可以見到哥哥,因為他是跟盧生走的,盧生又是鹹陽宮的博士,那他們肯定去鹹陽了。桑夫人這才同意帶他去。

在見到將軍之前,他們充分領略了這個嶄新帝國的風貌。過了黃河,城鎮幹凈得像畫一樣,小商小販和私人店鋪都沒有了,幸好他們帶了些燒餅出來才沒挨餓。在三十裏鋪縣城,一支秧歌隊打破了街上的寧靜,他們披紅掛彩,敲鑼打鼓,唱著皇帝在九原發表的最新講話,歌頌帝國的廣大,憧憬更廣大的帝國,渴望一幅正確的世界地圖。田雨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像他一樣每個月只能領三十斤小米、一兩鹽和一根肉幹。在這番純真的光景中最打動他的是一個官奴婢,她在官辦傳舍裏打掃衛生和接待客人,她的頭發短得像刷子,一看就知道受過髡刑,但是國家把她從許多犯人中挑了出來,給了她這份體面的差事,可見她很珍惜,很自豪。田雨拿出一把銅子求她在馬棚裏找個地方給他們過夜,她義正詞嚴地說:“這是國家的馬棚,住在裏面的馬都有國家的烙印,你呢?”

田雨的烙印在他的通行證上:“……雲中郡代縣廣陵鄉北中裏 小男士五 田雨 年十五 黑瘦……”“小男”,就是小屁孩兒,“士五”,平民中最低等的一級,“黑瘦”,不用說了……這就是一個圍棋國手的現實。從這一天起,田雨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深深的厭惡。

他和桑夫人是在車上過的夜。後半夜寒氣直往人骨頭裏鉆,他把車上的墊子全裹在了桑夫人身上,自己縮成了一團。他真希望現在是冬天啊,那就可以拔點枯草來燒了。現在只能把打火石敲來敲去,看看火星。正想著火,火就來了,好多火把在他頭頂晃,還有人喊:“幹什麽的?出來!”他們胸前掛著執勤的紅纓子。

“這下好了,”田雨想,“有地方過夜了。”

他和桑夫人被帶到三十裏鋪求盜亭。“求盜”這兩個字很有意思,好像是舉著火把滿街喊:“盜賊啊,你在哪裏?快出來讓我們審一審吧!”這些人求了一晚上,老天爺才把兩個人發給他們審,他們很珍惜這個機會,一沖進審訊室,點燈的點燈,磨墨的磨墨,還有人翻箱倒櫃找另一間審訊室的鑰匙,因為兩個可疑分子是要分開審的。

審田雨的人一邊用冷毛巾擦臉,一邊轉著筆杆子把筆尖在硯台上蹭得尖尖的,就像一個醫生要開藥方了,而且是一個被本地人拋棄的醫生終於等到了外地來的半夜拉肚子的病人。

“從哪兒來?”

“雲中。”

“叫什麽?”

“通行證上不是寫著嗎?”

“我要你自己說。”

他非要人犯用嘴把通行證重復一遍,再把人犯嘴裏的話復制到案卷上。田雨想,“幹嗎不直接把通行證抄在案卷上呢?”後來他明白了,在記錄的時候,這個人不能停止過審訊的癮。問到田雨的去向時,他總算找到了審訊的突破口。

“你說你去找楊將軍,你一個‘士五’,有什麽資格找將軍?”

“是將軍要我去的。”

“他找你幹什麽?”

“下棋。”

“他在鹹陽找不到下棋的人,非得大老遠叫你去?”

“我是國手。”

“你怎麽證明你是國手?”

“你可以和我下棋。”

“我不會。”

“你可以找任何人來和我下棋。”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證明!你拿什麽來證明你是國手?任何身份都是需要證明的,不是憑你嘴說的!”

田雨無話可說了,他唯一可以證明的是,他是比送信的馬還要卑賤的“士五”。

“那女人是你什麽人?”

“鄉親。”

他這是按照證明的邏輯來說的。他的通行證和桑夫人的通行證是分開的,這就意味著他們不是一家人。如果這個人有興趣去雲中郡查戶籍的話,會看到田雨是單獨立戶的孤兒,桑夫人是一個叫田鳶的人的母親。

“她出來幹什麽?”

“護送我。她平時挺疼我的,看我第一次出遠門,不放心。”

田雨想,桑夫人在另一間屋被盤問同樣的問題,“她應該不會說我是她兒子吧?她老糊塗了可能會說我是她以前的主子,說著說著把我哥哥扯出來,再把找我哥哥這樣一個沒影兒的事當成此行的目的交代出來……不過這都沒關系,只要我不是出來逃避徭役的就沒事。”對於草芥之民,官府並不十分關心他是誰的兒子,實際上他的存在和牲口差不多,要是在國家需要他去拉車、搬石頭、扛木頭時他跑了,那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