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首級(第2/7頁)

不難認出頭盔下面那一對圓圓的鷹眼睛、護頸上奓開的黑胡子。百裏冬從頭到腳和祭台上祖宗的畫像一樣。頭盔把他的眉毛都壓住了,不知是哪朝哪代哪個巨人戴過的,上面還有亂糟糟的刀痕。那一身甲胄,還有馬肚子上的護甲,是紅棕色的皮綴成的。這身裝束,自從黑甲軍蕩平北方大地,就絕跡了。亂箭在他頭頂傾瀉,猶如一場橫著襲來的暴雨,但他依然挺著胸膛大喊大叫。

胡人開始撞門,城墻上的武士們便朝門口放箭,眼看胡人唰唰倒下、撞門的木樁骨碌碌滾下山坡,樂得合不攏嘴。箭雨停歇時,百裏冬又吼道:“小心,他們要上墻!”

他興奮得兩眼放光。他的王國總算有了一場戰爭。以前,這兒有鹽,有鐵,有的是金子,有城墻,也算有軍隊,有夢想也有詩人,有巫師也有神醫,有繁榮也有天災,連心靈瘟疫都挺過來了,就缺戰爭了。

胡人的第一股進攻被擊退了,一條條長梯倒在山坡上,壓著他們的死屍。他忽然想起了田雨,這個好學的乖孩子曾經向他請教兵法,可惜他在鹹陽,不能實地參觀什麽叫“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看,胡人附在城墻上,像螞蟻一樣,他們掉下去,三分之一的人找不到腦袋了,他們的腦袋在幹什麽呢?也在找自己的主人,它們骨碌碌地滾啊滾,找不到主人,就閉上了眼睛。事情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空中城是個天才的構想,匈奴人要在外面的斜坡上搭梯子,可不那麽容易,要帶著一顆腦袋爬進來,就更難了。

他忘了一件事,當初建城挖土時,山坡被挖出了一個斷面,胡人正在那兒打洞。後來好多天,中國人夜以繼日地在墻頭逡巡,怕胡人“蟻附之”,胡人在山上設哨,怕中國人沖出來打擾他們挖洞,誰也沒想到中國軍隊正在挺進北部邊疆。

給將軍解悶的人

正如將軍們所說,這是在自己的國土上打仗,方便得很。三十萬大軍開到上郡補充給養,二十萬邊防軍在九原待命。上郡的郡治是膚施城,跟田雨說過“讀書人成不了將軍”的蒙恬就住在這裏,他一見到田雨就笑著問:“喲,田將軍來打仗了?”

“我是來給將軍解悶的。”田雨說。

蒙恬沒把田雨當外人,一邊和他下棋,一邊聽探子匯報雁門的情況。那裏多山,多湖泊,基本上是個迷宮,胡人的馬匹習慣了坎坷的山路,不好對付。正在看棋的楊端和擡起了頭,對蒙恬說:“給我十五萬人。”

“你打算拿這十五萬人怎麽辦?”蒙恬問。

“偷偷翻過呂梁山,一舉搗了他奶奶的老巢。”

探子說:“山上在下雪。”

楊端和揮了揮蒲扇巴掌:“打薊城那年雪深二尺五寸,還不是攻進去了。嘁,老子不信,比六國還難打。”

最終決定兵分兩路—蒙恬率三十萬人進入草原,楊端和率二十萬人翻呂梁山進雁門。楊端和回到軍營,對田雨說:“隊伍要連夜出發,棋盤別忘了帶啊!”田雨並不知道,田鳶也在楊端和麾下,而且被重用了。田鳶沒跟大軍翻呂梁山,他領著一隊探子騎快馬先行,去探胡人的老巢。他在暮色下經過雲中,往遙遠的空中城投去了深情的一瞥,他看不見那山坡已被匈奴人覆蓋,城堡下面的洞是越挖越深了。

死神和天使

他們不敢輕易突圍,把婦女兒童暴露給胡人。但是食物和飲水支撐不了幾天了。牛兒哥再也沒有了笑容,百裏桑牙齒出血,如意的圓下巴變成了尖的,弄玉沒日沒夜躺在床上,好做一些吃飯喝水的夢。那個人,那個經常跑來照她的鏡子、結結巴巴向她求婚、發誓要戴著冠弁回來見她爹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兒,甚至不知死活。她曾經答應,等他回來弄玉還是漂漂亮亮的,看來要讓人家失望了。來吧,來瞧弄玉的嘴唇吧,又幹又裂,還起泡,像兩片松樹皮,瞧弄玉的眼睛吧,和雙頭人的眼睛差不多了,你或許還喜歡弄玉的頭發,對不對?現在請你聞一聞,它只有臭味。哼哼,你不是喜歡捏弄玉的手嗎,來吧,薰衣草燙的疤剛剛好,凍瘡又出來了。這都是弄玉自找的,誰叫你把盧生搶來治弄玉的病呢?現在全城堡的人都在為我受苦。他們也許猜到了,也許正在罵我,我這個罪人……“罪人”“罪人”,這個詞占據了她的腦海,伴她進入夢魘。

誰也沒注意到城堡裏還有一場戰爭,發生在不見天日的角落,用藥物作給養,用針灸和咒語作武器,在一個人身上圍城,從田雨翻出烏龜殼之前到現在,快要決出勝負了。雙頭人收拾起小頭來,和胡人收拾這城堡一樣:強攻不下來就圍困。他不敢把小頭切下來,卻弄清了小頭的經脈,把它們都堵死了。小頭本來是個吵吵嚷嚷的孩子,後來不吭聲了,變成了嬰兒,後來又閉上眼睛,變成了胎兒,後來漸漸萎縮,成了掛在脖子後面的一顆肉丸子。老人迷上這件事,一年來連小套間的門都沒出過,更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在發生什麽。他的閣樓,四面墻上連個縫都沒有,圍城頭一天,箭紮在上面、飛來的頭顱砸在上面,他也聽不見;只有一尺見方的小天窗把陽光和雨雪放進來,一排瓦罐吊在那兒接天上的水,他有單靠陽光和水活命的本事。他打算等小頭變成一顆痣再守著天窗修煉隱身術,把影子也消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