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木盒(第2/6頁)

這回田雨明白國家為什麽用首級計算軍功、要把俘虜統統活埋了,皇帝把天下當棋盤,把人頭當棋子。

天還早,他不想回將軍府去故意輸棋。他去了鹹陽城裏的一個棋館,兩年來,他在這裏一邊下指導棋,一邊打聽東郭先生。誰也沒聽說過下棋的東郭先生,只聽說過救了狼又差點被狼吃掉的那個。田雨擺出東郭先生讓他五子的那局棋,誰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布局像是根據終盤的結果倒推出來的。

有時連他自己也懷疑這局棋是個夢,甚至東郭先生和芮兒也不是現實中的人。神話中仙人下凡救苦孩子的事難道是真的嗎?“我剛剛答應天天陪芮兒下棋,他們就消失了,然後我就成了楊端和最寵愛的棋士,難道他們的出現僅僅是為了把我從偏僻的草原引到這裏來嗎?他們倆出現在空中城書庫門口,就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們站在逆光中,輪廓模糊不清,只有芮兒的大眼睛是清楚的,他們就好像是從陽光中走出來的。”在細雨紛紛的夜裏,田雨回將軍府,一路浮想聯翩,“神啊,現在只有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如果我的車在這條路上壞了,他們就是仙人。”他駕的車還是第一次去鹹陽之前從空中城的庫房裏領出來的,也是當年運過四千兩黃金的,走過鄂爾多斯高原、關中的丘陵,出過函谷關,見過泰山,在鹹陽城裏又不知走了多少路,從來沒有修過一次。在進入鹹陽宮廣場的丁字路口,一輛車從東邊拐來撞上了他,伴著一聲巨響,他的車到達了幾萬裏路的終點,在昏迷前,他看見一只車軲轆穿過亮晶晶的雨絲飄向迷茫的道路深處。

他養傷時,王桂來找他請教,他真誠地表示自己沒有資格指導王桂,只是把東郭先生讓他五子的對局擺出來給王桂看,“這位先生,不,這個仙,在序盤奇怪的走法,我到現在也無法理解,他好像預知了終盤的局面。”擺著擺著,王桂打斷了他。

“這哪是什麽仙啊,他就是我的老師。”

田雨的心都要跳出來了。王桂說,東郭先生就住在東郊,他不回將軍府是因為煩透了故意輸棋。一路上,田雨為自己曾經熟視無睹地經過那些村莊、那些土房、那些岔路口、那些溝溝坎坎、那些橋、那些樹、那些麥田、那些光斑和那些浮在塵埃上的影子而驚訝,原來東郭先生就在這一切的後面。“他會住在什麽樣的地方?鄉間小院?與世隔絕的林子?鴻鵠紛飛的湖邊?一葉孤舟之上?”他一路甩著鞭子,恨不得讓馬車飛起來。

王桂把他帶到一個飄著酒香的小鎮上,這裏幾乎家家戶戶都為朝廷釀酒,東郭先生的家在一個狹窄的巷子裏,王桂指著一扇普通的門讓田雨停下來,田雨看見在東郭先生家的墻根下坐著一排乘涼聊天的老人。

東郭先生是這個鎮上的好居民,他替忙著釀酒的街坊們照看孩子,用圍棋把他們穩住。棋主要是芮兒在教,田雨差點把她當成芮兒的姐姐了,她的臉變得像桃子一樣飽滿,大眼睛羞澀地垂下來看自己的胸脯。她是這家的獨生女。她母親姓林,整天忙著給二十幾個人做飯,孩子們的米和鹽是各家送來的。吃飯時,席面上的肉只有一條拇指粗的肉幹,還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田雨讓老人們先吃,他們推托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切下一丁點,送到嘴裏,虔誠地嚼著,嚼了半天都舍不得咽。田雨又心酸又佩服,東郭先生寧可受這樣的苦,也不願意故意輸棋給將軍。

“我過得很好,”先生說,“聽院子裏噼噼啪啪的,我午覺睡得香。”

第二天田雨帶了一大堆肉來,然後向先生請教那局讓五子棋。先生在這兩年中也一直在回顧這局棋,弄明白了一點:“你的那一手和我的那一手在走出來的時候都是有道理的,在過去中,我們都是合理的。”芮兒笑著說:“你別難為我爹了,他比你高五子的地方,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咱們學不來的,我跟他學到的,無非是一些說得清楚的東西,就算是棋藝吧。”

“那就是神,”田雨說,“他高出我們的是神。”

東郭讓子譜

田雨再也沒去棋館,不陪將軍下棋的日子,他就到這裏來證實每一次對局都不再是夢。和東郭先生下完十幾手,先生去睡覺,他和芮兒記譜,用“東四南二”“東三北三”這樣簡單的文字,把東郭先生的棋藝和神一起記下來。他估計這輩子能下十盤這樣的棋,能編成一套《東郭讓子譜》,加上他和芮兒力所能及的注釋,不知會有多少卷、多少箱木片。在他們的生命終結之後,這些木片還會流傳下去,永遠都有人抄它們,即使圍棋沒有人玩了,也有人為這些木片傷腦筋,他們會寫一千倍的文章來考據這到底是不是東郭先生救狼之前從布袋子裏倒出來的那批書簡。好像不是,因為據說那頭狼要卷成一團、讓人捆住腳才能塞到那個袋子裏去,那麽小的袋子怎麽裝得下這麽多木片呢?那就是在傳說之外東郭先生還有其他的書,這些“東三北六”很像是天象記錄,於是有人用它畫出五千年前的星圖。終於有一個勇敢的學者提出,星相學家東郭先生和救狼的東郭先生可能不是一個人。田雨和芮兒笑得頭碰頭,“當然,那個東郭也是不朽的。”田雨開始為《東郭讓子譜》打草稿了,第一句話就是:一個國手被讓五子的對局,比一個帝王用天下作棋盤、用人頭作棋子下出的棋更有價值,更配得上“永恒”這一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