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雲夢

小女人青春常在

雲夢這個地名,早先他在鹹陽看地圖時,就感到奇怪地親切,好像有什麽在那兒等著他,又好像前世去過的。到了那兒,這種歸宿感蕩然無存,他只覺得新鮮。這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可以手拉手走路,在鹹陽這簡直是要讓巡警抓起來的。他們的衣服像古詩裏說的那樣妖嬈、自由。男孩子的玉佩從腰間到腳面掛了一長串,珠子、璜、環、管……還有各式各樣的花結,被四月的香風吹得叮當響。女孩子喜歡簪花、戴花,裙子像孔雀一樣,有的女孩子也穿長袍,不過不像秦女的長袍那麽肥厚,她們喜歡淺顏色、輕盈的,曲裾的流線仿佛帶著流水和風,不是絲綢就是又白又軟的葛布。田鳶一到這裏就把桶一樣的官服扔到床底下,換上拖地的深衣。

和他一樣愛打扮的還有雲夢縣縣令的公子西門,他和田鳶各自摸著腰間的大花結,結伴去獵艷。西門敢在大馬路上攔,在酒席上敢當著一群人的面強吻剛從馬路上攔到的女孩,奇怪的是人家馬上就跟了他,他喝醉了,人家就義不容辭地(像老相好一樣)扶他回家,後面的事就不用說了。西門教他識別處女:眉毛周圍逐漸變淡、細絨毛逐漸融入汗毛的是處女,眉毛輪廓太清晰的就不是。不過西門拉來一個眉毛輪廓清晰的女孩也可以誇耀說他搞了一個處女,因為人家剛剛還是個處女,認識他以後忽然就不是了。

有時候田鳶懷疑西門不是為了正常的欲望,而是為了在朋友面前炫耀才獵艷,他過於追求速度了。田鳶喜歡慢慢來,和穿著衣服、性格鮮明的女孩慢慢交往,慢慢打破她的恐懼感,剝開她一層層偽裝,解開她美麗之謎,這種快感比另一種快感持久,要不然整天幹嗎呢。可是和西門這種惡狼在一起,他的獵物往往被搶走。一場場花酒給他留下的美好記憶是雲夢的美食,後來他一想起雲夢的麗人,就只想啃那種香辣味腌到了骨頭裏的小魚,喝蓮子湯。為了讓西門找不到他,他搬出傳舍,租了一個民宅。

那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小院,堂前有細細的竹子,房間連成一排,窗戶寬敞透風,鄰居的枇杷樹在墻頭冒出來。田鳶喜歡看著那棵枇杷樹洗澡,他知道今天的黃果子比昨天的黃果子多了幾顆。一天黃昏他正在洗澡的時候看見了新的東西,一個姑娘的手在摘枇杷,在綠葉和黃果之間時隱時現,那雙手很單薄,又很婀娜。他還沒見過這個姑娘。

第二天他衣冠楚楚地出門,那姑娘正好在門口掃地,埋著頭,垂下的頭發遮住了她的面孔。田鳶從她單薄的身體上推測,她就是昨天那雙單薄的手的主人。他當時急著查丹穴,沒招惹她。雲夢的丹穴竟然就在陽具坑裏(像揚州一樣,這裏也因淫靡之風過盛被皇帝治過),田鳶說了些“找方士畫符把陽具的小魂轟走再往深處挖”的鬼話,回到了住處。那女孩的門鎖著。到了半夜,一聲尖叫把他吵醒了。他沖到院裏,隔壁又傳來了一聲尖叫。他一縱身跳過了院墻,看見燈光中有個人影在撲騰。他沖到門口問:“出什麽事了?”屋裏的女孩回答:“抓耗子呢。”

田鳶笑了,“嗨,我以為是鬧賊。”

“對不起,吵你了。”

第二天田鳶買了一只貓。那女孩的院門開著,田鳶就拎著貓籠子走進去。她在晾被單,被單遮住了她的臉,只露出裙擺。在葛布上繡出的簡單圖案,此時在田鳶看來比絲綢上的龍鳳還美。女孩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眼睛在被單上露了一下,又進了屋。田鳶走到她房前,她拉開窗簾用抹布擦起了窗格,窗格分割了她的臉,她的美更讓人捉摸不透了。

“我是昨晚上那個人,”田鳶說,“我在路上撿了一只貓,你用得著嗎?”

她又擦了擦窗戶,說:“我養過貓,都不抓耗子,光愛抓鳥。”她的身影在窗格後面一閃,消失了。田鳶走到門口,她又出來了。這回沒有什麽東西遮住她,田鳶看清楚了,也驚呆了。

她長得像弄玉一樣。

只是黑一些,矮一些,而且因為某些地方差一點點,顯得其貌不揚。但田鳶看到的是小時候的弄玉。她的嘴唇尤其讓田鳶心慌,那百分之百是弄玉的嘴唇,每一根皺褶都是那麽動人。只有她的眼睛不太像,那是一雙率真的、不設防的大眼睛,在田鳶的幻覺中,它們也變成了弄玉鬼心眼很多的丹鳳眼。一瞬間,田鳶就決定愛她。

這個決定把田鳶變成了傻瓜。

他聽見弄玉在說:“你渾身都是貓毛。”弄玉大大方方走到了他跟前,揀他胸前的貓毛。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呆頭呆腦地跟人家進了屋,坐下,突然覺得屁股底下硌,挑起來一看,地席上盤著一條蛇,他一腳就把蛇踩扁了,忽然想起這可能是人家養來抓老鼠的,等人家笑起來,他才看出這是竹子編的。他把假蛇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以掩飾自己的木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