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鳳凰作坊(第4/9頁)

他說有一個地方的人寄信不像我們這兒用木魚和尺牘,他們寄信前把奴隸的腦袋剃光,把信寫在那上面,等奴隸頭發長出來,他們把奴隸寄出去,收到信的人又把那個奴隸剃成禿瓢,好寫回信。他說有一種比腦袋還大的蒲公英生長在遙遠的西方,它開花的時候會朝著太陽搖頭,花蔫的時候它沉甸甸的腦袋害臊地耷拉下來,這時候它結出了可以吃的籽,為了讓它多結籽、結出粒大飽滿的籽,那兒的農夫農婦喜歡在地裏交合,他們覺得植物需要學習……其姝就問他談過戀愛嗎,他說談過,其姝追問下去,他就把那個女孩說得像詩一樣,什麽膚如凝脂啦,面如蟠桃啦,一聽就是想象的。其姝問他現在有沒有意中人,他說沒有,其姝問他想要什麽樣的,他猶豫一下,說:“找個柴火妞唄。”

“哦,你又不喜歡豐滿的了?”

“誰說我喜歡豐滿的了?”

“你說的呀,你剛才形容的,不就是個胖妞嗎?”

“不會吧,我沒事給自己找一袋大米抱?”

“那也比抱一捆柴火強啊。”

“一袋大米抱不住,一捆柴火嘛,我一把就可以摟住。”

說到這裏,他用眼神摟住其姝的腰,其姝臉上一熱。他又問:“你常照鏡子嗎?”其姝警惕起來:“問這幹嗎?”“你抹青春膏嗎?”“我不照鏡子,不抹青春膏,我從不關心自己的長相!”“你保養得不錯。”“我只有骨頭。”“你有骨子裏的女人味。”“別肉麻啊。”“其實你女人味很足。”“你再啰唆!”“女扮男裝都不像,皮太嫩,嗓音又那麽柔美,織布的動作又那麽俏……”其姝氣呼呼地走開,又偷著樂。她躲在屋裏,把“酒後無德”的布條從枕頭下取出來看,又惆悵起來:“你怎麽就不會對我說點甜言蜜語呢,哄你姐姐的孩子倒那麽會哄。”她聽見院裏的說笑聲,又打開門,田鳶正抱著菲菲,弄玉站在旁邊,眼睛樂得像菊花瓣似的,姥姥和姥爺在聽田鳶說剛才帶菲菲去拜見花母牛的事,那頭牛一直下奶給菲菲吃,可以說有養育之恩,菲菲第一次見到它,眼睛瞪得溜圓,田鳶指著牛說:“這也是媽媽,叫媽媽!”菲菲居然誠心誠意地叫了一聲,把田鳶他們樂壞了。

其姝又回到織機前,這兒離不開她。百裏桑從奶牛說到北房,他說剛搬進來那天他住在北房裏,一宿沒睡著,墻上咕咚咕咚、吧唧吧唧響,他以為一群啞巴在開通宵宴會,第二天一打聽才知道,隔壁就是牛棚。他聰明地打破了剛才的尷尬。盡管他繞著世界跑了四周半,說起話來卻還是當初那個搞孔雀傳書的瘋瘋癲癲的隱身人。其姝不知道他會想起些什麽,說些什麽。有一天他突然問:“哎,你晚上怕聲音嗎?”“問這幹嗎。”“比如刮風、門窗響、瓦片掉下來。”“你在說什麽呀。”“我嘴笨。”“你嘴才不笨呢。”“我隨便問問。”“幹嗎想起問這個?”“昨天晚上我在想這個,我在想,那只貓跳到你房頂上會不會嚇你一跳?”

自遷到鹹陽以來,百裏冬家沒有比這更熱鬧的時候了。幹活的幹活,耍貧嘴的耍貧嘴,逗孩子的逗孩子,葛布一排排晾著,織機、水盆、葛藤、葛絲堆了一院子,天井裏晾著一片白花,那是做青春膏用的,百裏冬這個小老頭紅光滿面地坐在中間,仿佛花瓣的氣息先讓他恢復了青春。那母子倆繞著織機捉迷藏,菲菲發現媽媽,就張開翅膀撲過去,媽媽也張開翅膀撲過來,來一個激情會合,菲菲樂得像只小鴨子,但有時他突然沉下小臉說:“媽媽不爬通天塔。”想到這兒,他還要和媽媽拉鉤發誓,說定後才表情莊嚴地走開。弄玉累了,他一般跟鳶舅舅玩,因為姥姥正忙著配青春膏,姥爺一天只走動一次,除了姥姥,誰都知道他去弄玉藏香腸的地方偷香腸,他回來坐在天井裏,會長時間陷入誰也猜不透的悠遠思緒,直到菲菲來找他要香腸。

田鳶抱著菲菲去逛街,菲菲盯上什麽,他就買什麽,回來時他常常一手抱著菲菲,另一手摟著一大堆玩具,菲菲則一只手搖晃著新玩具,另一只手像小時候那樣不由自主跟著動。弄玉勸田鳶別把孩子慣壞了,這孩子本來不會鬧著要這要那,只要告訴他:“這是人家的東西。”他就不會打它的主意。如果他不是個有自制力的孩子,那就得把一條街一條街的好東西搬回家來,將來他長大了,整個國家也不一定能滿足他的欲望。

弄玉熱心向田鳶傳授育兒經驗,她覺得這對他和其姝有用。她說,孩子不在她身邊的時候,養成了一個壞習慣—半夜喝牛奶。他不餓,只是對牛奶上癮,灌一通,咳嗽一下又全吐出來,姥爺姥姥被他累得夠嗆,跟他講道理:“喝多了吐吐。”也沒用。弄玉來了,下了狠招:“喝!媽媽一個人爬通天塔去!”這下菲菲老實了,瞪著大眼睛勸自己:“回家跟爸爸喝。”或者:“到月亮上喝。”有那麽一些難以實現的願望,被他寄托在更渺茫的願望上,他就安心了。他也會放縱自己,大家掌握了一個規律:只要他在一間屋裏半天不吭聲,就一定在偷偷摸摸幹點什麽,大人沖進去,果真,那個一直被說成是裝著大耗子的抽屜拉開著,菲菲嘴裏嚼巴著,說:“寶也不吃兩個奶條,吃多了吐吐!”有時他站在廚房的灶台上,櫥櫃門拉開著,他像小熊一樣舔著嘴,還搖著手說:“蜂蜜也不能吃多多,吃多了吐吐!”大家知道他正在懺悔,他的懺悔比他的自律還好笑,因為這時候他的表情尤其莊重,眼睛瞪得溜圓。香腸、奶條、鹵蛋、蜂蜜……這些好東西都會引起他懺悔。他沒事跑到大人面前,高舉著小袋子,瞪著眼睛噘著小嘴說:“大鹵蛋也不能吃多多。”大家就知道,好幾個鹵蛋已經化在他肚裏了。那麽他就不好好吃飯了,他歪著腦袋,斜靠在墻上,整個一個家有余糧的爺,求他坐直了好好吃,他又成了祖宗,弄玉和田鳶就合謀了這樣的詭計:弄玉把菲菲的碗遞給田鳶,“寶不吃,鳶舅舅吃!”田鳶就假裝吃,把自己塑造成一條黃狼,這時菲菲會勇猛地撲過來奪自己的碗,這招屢試屢靈,試完以後田鳶和弄玉會心地一笑。說到孩子哭鬧,弄玉說吹簫對她的孩子很管用,“你笑什麽?啊對了,你不知道我會吹簫。我還吹得不錯呢。有空帶其姝到膚施來玩,我吹給你們聽。其姝會嗎?不會我教她。”田鳶沒問她是不是住在蒙恬的官邸裏,也不想帶其姝去聽她吹簫。這是此生中最後一次見面嗎?他不知道。他就要回到遙遠的故鄉了。無論如何在今後的日子裏,呼之欲出的已不是她做姑娘時的聲音,而是今天這個成熟少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