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遺詔(第4/6頁)

許黻說:“即便他已經不在人世,我仍然能找到他,就像找到他母親一樣。”

後來許黻把他們接到千童城裏,控制了桑夫人的病情。一晃就是夏日炎炎了,四公子家的一位仆人捎來了田鳶的信,說過一兩月就來海邊。桑夫人的病一下子就好了。一位軍官向許黻報告,許多貧民家庭想送孩子去求仙又不符合條件。許黻說:誰想來就讓他們來!軍官走後,許黻對四公子和桑夫人解釋:“這些鬼條件—父親的爵位、官職、財產如何如何,都是鹹陽宮搞的,不管它。”桑夫人擔心他抗旨,他手一揮說:“我的話就是聖旨。”又補充道:“皇帝已經不過問這事了。”四公子納悶:“這麽大的事他能不過問嗎?”許黻輕蔑地說:“他,現在只能過問過問自己的肝。”

七月沙丘

秦王政三十七年初春,許黻在瑯琊台上見到一個顴骨凸出、兩腮深陷、蠟黃的臉皮泛著黑斑的老人,看見惡魔正在吞噬他的肝,他認出這是皇帝。當他被侍衛們摁倒在巖石上、被冰涼的鎖鏈套住時,聽見一個發抖的聲音:“你還有臉來見真人!你知道你跑了多少年?”他回答:“九年。”九年前,也是在這裏,皇帝諄諄囑咐:“朕會在瑯琊台上望卿歸來!”現在,皇帝的話音比喘息聲還微弱:“仙草呢?”許黻知道就算他帶來的是毒藥皇帝也會吃下去,但許黻老老實實地報告:“沒帶回來。”皇帝溫存地嘆息道:“車裂之刑,對你算是客氣的吧?”許黻在形同虛設的鏈子裏繼續他的遊戲:“陛下,我要是怕死就不來了。我是抱著挽救陛下生命的最後一線希望來的。”他說,“陛下難以想象一路上的磨難,船隊通過鮫魚橫行的海域,差點葬身大海,我們繞道航行,頂住了幾乎把船撕成碎片的風浪,經過五年才到達太陽國,要是沒有這些事,恐怕一年就到了;太陽國的方士獻出了不死草的種子,這東西只能在太陽國的土壤中萌芽,還要用童男女的尿來澆灌;它有六年的生長期,現在還差兩年;再過一年那批童男女就要超齡,他們的尿就不管用了,我飛回來,就是為了再找六千個……”皇帝一句話也不信,但他願意再上一回當,因為用這樣好聽的話來給予他求生希望的人都被他活埋了。

他們乘坐海軍的戰船從瑯琊北上,許黻被捆在船首的大連弩前,皇帝要為他示範怎麽射鮫魚以便順利到達太陽國。連弩這個東西,許黻是很了解的,它利用巧妙的機關節省射手的體力,所以病懨懨的老人拉動連弩時很輕松。船開了一整天也沒見到一條大魚,皇帝一句話也懶得說。晚上皇帝夢見與海神搏鬥,占夢的博士說海神就是大鮫魚,除去此物,仙藥必可求。船隊沿著弧形的海岸線行駛,到之罘,海面上突然水柱沖天,一群小島般的鮫魚浮上來了,它們的目標如此龐大,皇帝根本不需要瞄準。他勁弩連發,射死了一條,他像孩子似的高興起來。“看吧!看吧!真人還沒老呢。這個東西裝在你的船上怎麽樣?你去張羅童男童女吧。”就這樣,許黻投入了煩瑣的具體工作。他在無棣溝搭建造船台,興建千童城收羅童男女。皇帝射完大魚後,就不再親自過問了。

皇帝滿懷著活下去的希望,踏上了歸途,這是從海邊向西深入大陸的旅途。左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十八公子胡亥、若幹宦官、博士及隨從陪伴著他,六千侍衛前後警戒。皇帝的肝越來越疼,他的外表比許黻在瑯琊台上看見的還要可怕,他的肉體正在被丹砂侵蝕著,接近枯萎。巡視的路線正被一只把仇恨當成水來喝的獨狼關注著,有浩浩蕩蕩的侍衛跟著,皇帝想隱瞞行蹤都不可能。迄今為止,他還處在地勢明朗的安全地帶。隨從們考慮得更多的不是皇帝的安全問題,而是什麽時候立遺詔的問題。他們加快返回鹹陽的速度,但是到了昔日的齊、趙交界地帶,他們不得不停下來,皇帝忍受不了車輛的顛簸了,他拉鈴叫來趙高,用近乎哀求的聲音下令:“找個有床的地方。”

這是沙丘縣境內。皇帝不知人們把他弄到了什麽屋子裏,他只注意疼痛。晚上,他疼得抽出佩劍,往床上、案上、燈上一通亂砍,沒人敢勸。不過如今他的力氣連案角都砍不下來了,過去他曾一劍將荊軻砍成兩段。沒有人敢提醒他該立遺詔了。就連盼望成為太子的胡亥也不敢提起此事。大家都知道:皇帝討厭“死”這個字。經過這番掙紮,他的肝痛漸漸平息了,力氣也耗到了最後。他從方格木窗上看見了明朗的藍天、赤黃的土墻、閃耀著光斑的爬山虎和不知名的花,甚至有一株狗尾巴草在風中探頭探腦。他從來沒有這麽放松、這麽舒適過。想起流放親生母親、斬首十萬、活埋人的事情,恍如隔世,連“始皇帝死而地分”的石頭也不那麽可惡了,因為他們說的是對的,在過去的一個黑夜裏,他的使者還遭遇過山鬼,聽見“今年祖龍死”的話,這些都是對的,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違拗的,在伐盡湘山樹的年代裏,在嘲笑山鬼“不過知一歲事”的時候,在踩爛龜甲的時候,甚至在射魚的時候,他還以為帝王能與神靈抗衡呢,今天,在時而漂浮、時而沉墜、時而發散、時而凝聚的狀態中他肯定了命運。繚繞的煙霧以及先王的微笑、蒸騰的熱風以及非人間的呼喚,都是那麽真實可信。他暗自承認:許黻不會有第三次機會騙他了。有一天胡亥聽見他說:“把那塊肉去掉。”還有一次他在昏迷中命令:“別讓那些綠人跟著我。”這時候他連稱呼也改成“我”了。在他非常清醒的時候,認出了床邊的李斯,李斯好像聽見他說:“扶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