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遺詔(第2/6頁)

他陷入的是比小時候更深、更不可救藥的孤獨。在賀蘭山,他與千人同醉,無異於孑然一身;在養母身邊,他睡覺也不踏實,唯恐說夢話說漏了嘴。他也沒有興趣問問四公子千年預言是怎麽來的,當年正是四公子把刻著千年預言的烏龜殼塞到了找孔雀的人懷裏,而田雨在書庫裏看到了它,發現自己生活在最後兩句話之中。四公子已經不過問政治,成天把自己關在屋裏養鳥讀書,胖得國泰民安,田雨跟他沒什麽話說。田雨每次到海邊看桑夫人,待不了兩天就要走,但為了不讓她自己跑到鹹陽來,他每隔半年又非得去一趟。他不怕夜裏縈繞在身邊的那些冤魂,只怕活人。在東郭先生家,他不是這樣的,他真心實意想見到他們、想說話、想笑,他被孩子們逗得開懷大笑,跟芮兒打趣,一起編寫《東郭讓子譜》,把這當成一生的理想,他開開心心地上房補漏、挑水劈柴,心甘情願做一個小老百姓,他原以為就這麽過一輩子了,他以為自己是個健康、快樂、與人為善的年輕人,那個時候的他就是這樣,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一具行屍走肉。

在冥想中他慢慢回到鹹陽。透過路邊那些安寧人家的黃土院墻,他看見一位老人沉入夢鄉,他的鰱魚胡子軟綿綿地耷拉下來,伴著呼嚕聲微微顫動,一個和顏悅色的婦女走進廚房,她每天準備三十人的飯菜,此時他迷戀幻影的程度與田鳶不相上下,他還看見一個氣定神閑的姑娘對著鏡子剪頭發,把手伸進梳妝台的抽屜裏……這些幻影一閃而過。現在他知道,東郭先生一家是世上僅有的不使他孤獨的人。他終生懊悔的是趕往斷頭台時沒有為他們祈禱,當時他還不能肯定他們在斷頭台上,又深深地愛他們,完全具備通過冥想改變歷史的條件,而他竟然沒有這麽做。那一年他把桑夫人送到四公子家,聽四公子說一個“小木匠”還活著,就想:生死之事未必有定論,難道你們也活著嗎?於是他用遲來的祈禱為東郭先生一家求生。他沒興趣打聽這個“小木匠”是何許人,也不關心為什麽桑夫人一聽這名字就老淚縱橫,他不知道這個“小木匠”給桑夫人的暮年旅行帶來了何等的震撼。

木鳶時代的回憶

當田雨把桑夫人送到海邊時,四公子那把生銹的鎖終於不在門上了。四公子見到桑夫人時說,亡國那年,小木匠來過,後來他當了客卿,帶六千童男女出海去了。桑夫人掐指一算,從亡國到現在,十年了。她就開始自責:十年我都沒有來問一聲!她在悔恨的淚水中回想這十年—從雲中到鹹陽,從幸福安寧的假象到一輪一輪的聚散離別,不知多少東西纏得她動不了身。她想:田鳶,你這個倔小子,死活不相信我的話,也不給我機會去尋根,十年來,你的幸福、你的悲哀、你的死活成了我全部的牽掛,我真的成了你的娘了,你親爹的下落反倒成了我自己的事,一拖再拖!四公子盡量安慰她,但不了解她悲痛的真相,他一直以為小木匠是桑夫人的情人,沒想過小木匠和他妹妹私通,就是他外甥田鳶的親生父親。有時候桑夫人想回鹹陽去等田鳶,又怕再次錯過小木匠,她總覺得,只要自己在海邊住著,就是對小木匠的召喚。田雨每次來都向她許諾:一見到田鳶就催他來,於是,在田鳶與小木匠這兩根線的牽扯下,桑夫人就留在了離小木匠比較近的這頭。

四公子和桑夫人沉浸在木鳶時代的回憶中,他們在散發著檀香味的堂屋裏、大株黃石榴的陰影下、海和鹽的氣息中,慢悠悠地回顧往事。附近的海灘喚醒了四公子的回憶,“就在這個礁石上,當年他背著破布做的翅膀往下跳。”他們回到臨淄城,站在昔日的鹽官府門口往裏看,這兒曾經是他們的家,留下了他們的青春年華,但今天已經看不到荷塘、遊船和木蘭花長廊。他們來到西郊的草地上,桑兒仰望著滿天的木鳶,淚如雨下,她年輕時的春天也是這個樣,那些木鳶,那雲,那風,都沒變,就連蘆葦叢都沒有變化,她鉆進去尋找二十年前失落的木鳶,打擾了一對情侶。她跌跌撞撞地逃出來,在風中聽見若姜的笑聲。她在草坡上尋找二十年前輪椅的輒印,卻用淚水滴出一條路。

千童城

在狩獵場門口,桑夫人從出入的公子哥中仿佛看到了十一歲的田鳶。一條征集童男女的告示吸引了他們,上面列著家庭背景、年齡等方面的限制條件,聲稱應征家庭將受到如何的獎勵、應征的孩子將前往怎樣的仙境。桑夫人的心在往外蹦,因為四公子說過小木匠就是帶童男女出海的人。她反復看告示,想找到小木匠的蛛絲馬跡—比如“客卿”“許大人”這樣的字眼,或者“許黻”的印章,但是都沒有。四公子不太相信這是許黻幹的事:“如果他沒有找到仙草,怎麽敢回來呢?他要是找到了仙草,又何必再出去呢?”話雖這麽說,他還是帶桑夫人去找征集童男女的機構。官吏要他們拿戶口牌來,他們說不是臨淄城的,官吏讓他們回自己所在的鄉去登記,他們說只想知道負責此事的全國總部在哪兒,官吏不耐煩了:不在我們這兒應征就別瞎打聽。在臨淄街頭,他們在車裏熬了一夜,桑夫人反復念叨:“就算不是他,找人帶個口信也好啊。”第二天早晨,他們滿懷希望回到海邊,找到鄉裏的衙門,很多人對此事一無所知,當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位管教育的長老告訴他們,這事好像歸嗇夫管,他們又找嗇夫,嗇夫不在衙門裏,他們便找到他家,這位官吏還在睡懶覺,被他們吵醒很不痛快,磨蹭到堂屋對他們說:“沒人來應征,你們倒挺積極的。”他們說不是來應征的,只是來打聽。嗇夫火了:“不應征搗什麽亂?”桑夫人撲通跪下:“招童男女的客卿是我失散多年的親人,求您告訴我他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