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車裂(第2/3頁)

“將軍,這不是在救你一個人,這是在救天下人。”

“你無法理解,”世襲的將軍說,“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遺詔指定的命運是不可違抗的。”

“難道你不懷疑遺詔有詐嗎?幹嗎不把毒酒喝下去?”

“我已復請。”

“向誰復請?胡亥?要殺你的人就是他,他會承認遺詔是假的?”

“你口口聲聲說遺詔是假的,你一個黔首,有何依據?”

“黔首”二字,總讓田雨想到一頭黑毛驢,他從八歲起,就不得不把這個形象與自己等同起來,並感到恥辱,只有在東郭先生家的時候,他忘記過這種恥辱。現在,田雨想:我要是做了將軍,難道會比你差嗎,瞧你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劫大牢攻鹹陽就把你嚇壞了。他真想離開這兒,再也不管這個愚忠將軍的死活了,但是從民間發動叛亂,前途太渺茫。田雨為了救出將軍的命,為了號召上郡駐軍,決定把這盤無法預知結果的棋走到底,讓終局來檢驗最冒險的一步是妙手還是敗著:

“皇帝知道自己要成仙了,就立了遺詔,對嗎?”

“說這些沒有意思。你走吧。”將軍要退到墻角去睡覺,田雨隔著柵欄捉住了他,他感到了將軍那磐石般的軀體和沉靜的力量。

“遺詔不是真的,因為皇帝沒有時間立遺詔—他是在喝杯水的時間裏被刺死的。”

“胡說。”

“他是在定邊被刺的。”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有什麽根據?”

“是我本人幹的。”

蒙恬不再關心什麽復請的結果、遺詔的真相,他反過來捉住了田雨的手。

“不可能,就憑你,能沖破六千侍衛?”

“我有一千人。”

蒙恬看見了被擠扁的禦車、被一千人屠戮過的碎屍,這就是千古一帝,這就是統一天下的偉人,他就這樣擺在定邊的黃泥上,任人摧殘,蒙恬寧可讓自己代替他被碎屍萬段。他揪住了田雨的兩只手,向熟睡中的獄卒吼叫:“把他給我押起來!”

一陣劇痛從右肩傳來。這幾年在山洞裏住,右肩得了病,連舉手都疼,蒙恬卻把他拉得緊緊貼在鐵柵上。田雨慘叫起來。蒙恬還在吼:“他是反賊!他刺殺了皇上!”獄卒們撲過來解救田雨,田雨更疼了,因為籠裏的人和籠外的人在把他往兩邊扯,他疼昏了過去。

獄卒們用刑訊的針紮蒙恬,蒙恬才松手。田雨醒來時蒙恬還在喊:“皇帝是他殺的!”一個獄卒說:“這人瘋了。”獄卒們根本不知道皇帝死了,聽說了也不相信。田雨覺得自己整個右臂還是麻木的,他用左手撐著站起來,謝了獄卒們,向外走。在狹窄的通道裏,他遇到了一個新的使者,他從容地側身讓這個人過,蒙恬又吼起來:“抓住他!皇帝是被他殺的!”這位使者停住了腳步,他跟皇帝東巡過,知道皇帝被刺的事,他一把抓住田雨。田雨又疼得叫起來,他把自己的左手伸給使者抓。使者要他出示證件,他沒有證件,也懶得說自己沒帶。使者便用身子堵住他的退路,對獄卒們說:“枷上他。”直到這時,田雨才松了一口氣。

“芮兒,我們要見面了。”

法場

被搜身時,田雨要求留下小木盒,獄吏打開木盒,看見一縷女人的頭發,似乎與案件沒有瓜葛,但他不敢擅自處理,他答應將這東西連同他身上的一切妥善交給鹹陽方面的人。田雨被隔離關押了一天一夜,然後被押往鹹陽,由廷尉秘密審訊,他未做任何狡辯,一次審訊就定案了。畫押時田雨笑了起來,他的罪名是—

聚眾攔劫朝廷的鹹魚車隊。

他的履歷是:出生於臨淄,父親為原齊國上將軍,所有親屬均已於今上二十六年被原齊王夷九族,是逃脫的孤兒,今上二十八年按徙民實邊令遷往邊疆,三十三年作為楊端和將軍府食客遷往鹹陽,三十四年參與東郭亂黨集團的活動,靠楊端和的庇護逃脫了法律制裁,三十六年投奔賀蘭山土匪,綽號“獨狼”,三十七年春天成為匪首,三十七年八月,因搶劫朝廷鹹魚車隊落網。他松了一口氣,沒有牽連桑夫人和田鳶,今上二十八年和他們分開立戶可以說是他這一生中最合理的一著。他畫完押,向廷尉要回他的小木盒。

上法場的那天早晨,他把小木盒揣在懷裏,讓獄卒們綁。他請求不要反綁,因為右肩有病,獄卒說這怎麽可能,綁松一點是可以的。當他們把他的手拉到背後時他疼得尖叫起來。獄卒說:“孬種!娘們上路也沒有你這麽叫的!”又加了一把勁。田雨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我不是孬種!你們把我的膀子砍了吧!”獄卒說法律沒判他肢解,誰也無權砍他的膀子,又把繩子狠狠勒了一下。他疼昏過去了。他們用冷水澆醒了他,有一個獄卒在說:“他的肩好像真有病,我們給他松一點吧。”但現在他的整個右臂已經麻木了,衣服全被冷汗打濕了。一個獄卒蹲下來說:“我們按規定押解犯人,沒有虐待你,對不?”田雨點點頭。他們就開始綁他的腿。田雨看著他們那麽認真地用細麻繩在他膝蓋上綁了一道,又在他腳腕上綁,笑了:“還怕我屎尿失禁,你們都看到了,我剛才疼成那樣也沒尿褲子。”獄卒說:“你聽到判決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