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車裂(第3/3頁)

判決之前先要驗明正身。這個廳的墻壁和屋頂都是雪白的,墻上開著高高的小窗戶,就像倉庫裏一樣,有一道樓梯通往審判廳。隨著咚咚的腳步聲,士兵們拿來死囚的档案和齒印,這齒印是在田雨剛入獄時做的,一個士兵用鐵叉指著田雨說:“張開嘴。”田雨張開嘴,他就把鐵叉伸到田雨嘴裏頂住他的上下腭,用一塊泥在他下邊的牙齒上按了按,再拿出來和備案的齒印對照。田雨明白了,那個鐵叉是用來防死囚咬士兵手指頭的。他們在說:“驗明正身完畢,是死囚本人。”一個士兵就用紅筆在田雨臉上畫了個叉。田雨聽說有的死囚這時候就要尿褲子,簡直無法理解他們怎麽會這麽脆弱。他對懷裏的小木盒說:“芮兒,再耐心等一等。”

他們把田雨帶上樓梯,當當的鎖鏈聲、腳步聲在這個空曠的廳裏回響,又進入密閉的通道,向著宣布死亡的舞台上升。到了最高層,眼前是一扇灰色的門,門一開,嗡的一聲,進入了一個明亮的舞台。法官和書佐們在舞台後面坐著,舞台前面有四個鐵籠子,三個已經裝了人,田雨走進了空著的那個。台下是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實際上他們所處的位置與剛才驗明正身的廳在同一個水平面上。旁邊的死囚哭了起來。法官一拍驚堂木,宣布這三個入室盜竊犯死刑,押赴東市刑場梟首,示眾三天。哭鼻子的家夥褲子立刻就濕了。對田雨的判決是車裂,押赴鹹陽宮廣場執行。

離開法庭時,那個尿褲子的人是被士兵拖著走的,他的腿軟得像斷了一樣,而且這三個盜竊犯都是面如死灰,田雨知道東郭先生一家當年在行刑台上為什麽是那樣的臉色了,人知道自己必死時,臉色會先和死人一樣的。可惜現在沒有鏡子讓他照照自己的臉色是不是灰的,只知道自己的腿沒有軟。恐懼是有的,至少擔心五匹馬一起扯他的時候右肩又疼起來,但與芮兒相聚的幸福壓倒了這種恐懼。

在法庭外上車時,那個尿褲子的家夥賴在囚車旁邊使勁往下蹲,士兵揪著他往上提,從他懷裏掉出了一塊手絹,他看見這手絹一下來了精神,居然掙脫了士兵,背著雙手像蟲一樣蠕動到手絹邊,把臉埋在了手絹上,士兵把他拖起來的時候,他糊滿泥土的嘴上叼著那塊繡花的手絹,瞪著充血的眼睛。這手絹不知是哪個女人留下的,帶著人世間最美好的回憶陪他入土。士兵把他倒著拖上了車。這樣的東西,田雨也有,上車後,他在車邊壓了壓胸口,感覺小木盒還在,放心了。

鹹陽宮廣場人山人海,他又經過了熟悉的血溝、血橋,上了東郭先生他們待過的高台。不同的是現在有五匹馬等著他。士兵把繩子牽過來時,他好言好語地請求別拴他的右手,沒人理他。他們解開反綁他的繩子,再把他的頭、雙手、雙腳都拴在連著馬的繩子上。他從手腳上時緊時松的拉力能感覺到馬已經煩躁了。監斬官走過來問他還有什麽要說的,他大笑道:“我一個孤兒,無牽無掛,有什麽好說的!”台下響起一片喝彩聲,“光棍,是條好漢!”“長這麽蔫還有這股硬氣,怪不得能搶朝廷的鹹魚車啊!”他滿意地看到自己的褲子還沒有濕。鑼聲一響,馬拉緊了繩子,他一下子懸空了,右肩又劇痛起來,現在他是面對天空的,手腳還沒有被拉直,他努力把右手往回收免得被拉得那麽疼,還吩咐劊子手:“快點快點你們他媽的快點呀—!”台下又喝彩起來,鞭子又響了幾聲,馬兒們真使勁了,他手腳被繃平了,劇痛讓他流下了淚,而褲子仍然沒有濕。又一股大力讓他疼昏了過去,法場上的喧囂忽然消失了,在一片天國的寧靜中只聽見桑夫人的心音—

“田雨啊,你什麽時候來……”

一片白光過後,他發現自己浮在空中,向下能看到整個法場,但聽不到聲音,看到的一切也是灰的,在這無聲的蟻群的中心是自己的肉身,被放大了,是一個平攤的“大”字,和其他死囚一樣猥瑣肮臟,嘴巴像死魚一樣張開著,露出平時羞於見人的亂牙,血和哈喇子一起在流,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東西,於是他聞到了一股惡臭。又一片白光,他回到了肉身裏,發現褲襠裏沉甸甸的,屎尿在喪失驕傲的那一瞬間都流出來了。他用盡回光返照的力氣,嚎出來:

“亡秦者胡也!胡—!就是胡—亥—!”

也就在那幾天,胡亥把冰窖裏的屍體亮出來了。當他在高台上搖著皇帝生前的龍袍唱招魂曲時,當他連續四十九晝夜守著裹錦衾的屍體慟哭時,當他平生第一次把珠玉放進死人嘴裏而不是從死人嘴裏掏出來時,當他平生第一次蓋上棺蓋而不是撬開它時,他知道周圍有多少暗箭對準了他。他被立為太子,而扶蘇到現在都不知去向,兄弟們遠遠地悼唁,而他離先帝那麽近,人們私下裏在議論:皇帝的屍體是由千百塊碎肉一針一線縫起來的。胡亥首先殺了這樣一批人:在皇帝的屍體上做過針線活的醫生、為皇帝凈過身的宮女、隨皇帝東巡的士兵和隨從,以懲罰其中不知道哪一個把皇帝是碎片的事泄露出去的人。現在他知道,但凡有一絲惻隱之心,他也不能活下去。葬禮前幾天,他夢見自己在父皇的陵墓裏,頭頂的黑暗虛空中高高低低飄浮著人魚油的長明燈,它們的蒼白火苗組成了幽冥世界的繁星,一道敞開的石門後面流淌著水銀的河,父皇的棺材漂了過來,那是用西域進貢的三萬六千斤重的一整塊玉雕出來的。玉棺漂到他面前,忽然自己敞開了蓋子,父皇的手從中伸了出來,上面滿是被水銀熏出的黑斑,他往外跑,那只手暴長起來,穿過一道道門拉住了他。驚醒後,他明白父皇在地宮裏太寂寞了,就下令後宮嬪妃中,凡是沒有生育過的,都到地宮裏去陪伴父皇。這還沒有完,下葬那天,當上萬名工匠每人端一缽水銀排著隊進入陵墓後,他突然下令關閉墓門。人們開始相信“亡秦者胡也”。田雨要是知道自己臨死前警醒世人的喊聲又要害死多少無辜的人,他會自己跳進地獄的油鍋—胡亥聽說皇室中有人在議論“亡秦者胡”,就羅織罪名將兄弟姐妹統統滅門。接著河東郡下了一場石頭雨,砸出兩萬多個坑,每一顆石頭都是一個冤魂。它們掀起的沙塵暴比皇帝遇刺後那一次更猛,從東卷到西,把三百裏宮殿化為齏粉,連地圖山都倒塌了。遮天蔽日的塵埃使整個國家陷入遙遙無期的黑夜。後來有一支起義軍開進鹹陽,他們的首領為了找妹妹,把路看清楚些,就造了一支最大的火炬—把三百裏宮殿的廢墟全部點燃了。這火燒了三個月,升騰的熱氣沖散了空中的塵埃,陽光又照射下來,那位首領也找到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