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方舟

夢的意義

只有黃河入海口的一小塊地方,人們每天都能見到蔚藍的天空。三十艘大船在這裏蓄勢待發,帶人們逃離秦國的苦海。許黻在造船台上向四公子描述他的王國。沒有徭役,沒有酷刑,迄今為止連犯罪都不曾有過。九年前他帶著第一批童男女到那個島上,始皇帝以為他們在仙草地裏撒尿,實際上他們在開荒、修路、曬鹽、鑄鐵、織布、釀酒、養蠶……和三千年前的中國一樣,甚至更簡單些。他們在相愛,有人在巖石上留下了《詩經》風格的愛情詩,把他們放在那個時代裏,他們就寫出那樣的句子來了。他們在生孩子,但是還沒有人老死。那裏唯一的天災是每年一次龍卷風,但是永遠也見不到旱災、水災、蝗災和沙塵暴。桑夫人聽見龍卷風,驚恐地轉過臉來。許黻說:“每年刮一次,它就不像一百年刮一次那麽兇了。”她放心了,接著東張西望,看田鳶來沒來。

她每天這樣翹首盼望著,又怕田鳶走得太慢,又怕大船造得太快。吃午飯時,她真的看見田鳶走過來,哭得飯都咽不下去,話也說不出來了。田鳶一眼就認出來了小木匠,一張紅彤彤的方臉、一臉絡腮胡子都沒變,許黻也毫不費力地認出了田鳶,那雙鹿眼睛是那麽多次地出現在夢裏,無論他長得有多高多帥,這雙眼睛還和十一歲時一樣。他們相互凝視著,都不說話。四公子驚嘆道:“像啊,真像!”這倒不是說一紅一黑兩張方臉,而是那兩雙慣於被真實嘲弄、因而一生沉淪於夢幻的眼睛。桑夫人能說出話來了,她老淚縱橫,含著飯,鼓著腮幫子,哆哆嗦嗦地指著許黻對田鳶說:“你爸……他是個國王。”

田鳶叫了一聲“爸”,像蚊子哼,許黻還是樂眯了眼,他在臨淄看著兒子前呼後擁地來狩獵時,根本連這也聽不著。現在只差田雨了,桑夫人已經往楊端和府、舊宮寄了好幾封信,都沒有回音。田鳶知道弟弟在哪兒,沒說。他回了一趟西部,但是當他飛上賀蘭山時,匪巢已經空了。

在田雨現身之前,許黻與四公子探討夢的秘密。“你不一定明白夢的意義,但那是真實的,”許黻以他夢遊人的透明眼珠盯著稷下學社的遺老,“夢是一種空間,清醒也是一種空間,除此以外可能還有別的空間,比如死亡。人處於某一個空間中,不能肯定別的空間的真實性。你清醒的時候,覺得做夢是假的,你在夢中反而懷疑現實。”田鳶說:“真的!我夢見母親時,相信她還活著。”許黻說:“那麽你母親就是活著,她活在那個空間裏,比在這個空間裏活得還好,因為她能走路了。”四公子建議他們父子倆把夢境都記錄下來,要是兩個夢裏的若姜做的事是一樣的,那就說明夢是真的。許黻說不一定,那是兩個空間,兩個空間的事情可以不重復,猶如兩個時間。四公子無法理解這種兩千年後也難得有人理解的思路,便問同一個人的夢是不是同一個空間,許黻說不得而知。四公子又問:“我的夢與我的死亡是一個空間嗎?”許黻說不得而知。

田鳶難以置信,這就是當年用嘴吸他淤血的那個奴才嗎?許黻笑著說:“每個人都有變化,難道你沒有嗎?”田鳶說:“豈止是變化,我想起以前的事,有時候都覺得不是我自己幹的。比如當兵,我這個人怎麽可能服軍隊的管呢,可我就是當過兵啊,還是個好兵。”他拿出路節,“要不是有這個物證,我根本就沒法相信。‘鹹陽東南屯騎右庶長’,當兵當得不好能混到這個爵位嗎,可我就覺得它跟我沒關系,這是我從哪兒撿的啊?”許黻讓他好好想想當初是怎麽當上兵的,他想了一會兒,說是因為一個女孩,他為了娶這個女孩需要爵位,為了爵位就只好去當兵。這個理由他是記得的,但他還是無法理解為了一個女的他何至於受那麽大苦,又是紀律,又是挨餓受凍,還得狠心去砍那麽多人頭。他後來搞過不少女的都比她漂亮。

許黻沉重地說:“你不該用現在的狀態來隨便否定過去。你搞過更漂亮的女人,可能已經忘了她,但你確實是愛過她的。在當時,你的愛是很真實的,足以讓你做出當兵這麽大的犧牲。我也當過兵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去保衛那個行將就木的國家,我現在是新的國家的國王了,當然會這麽想,可我當時是那個國家的公民,就愛那個國家。其實我們父子倆有些地方是一樣的—恍如隔世,覺得自己的一生是一段一段不相幹的。這也就是我白天說的‘空間’,你的一生空間可能比我的還多,它們之間的通道堵塞時,你就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你是臨淄的貴族公子,你是雲中的一個押鹽車的奴仆,過一會兒你又成了東南屯騎右庶長,過一會兒你又成了欽差大臣,現在呢,你是我兒子。所以你想到押鹽車時期的戀人會覺得古怪,可不是嗎,都隔了兩個空間了。不過這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有時候在夢裏你會打通空間之間的阻礙,我敢說,你在有的夢裏還愛著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