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方舟(第2/3頁)

田鳶對這個爸爸產生了相見恨晚的感覺,以前他還以為盧生是自己唯一的知己呢。他把自己的事想明白之後,又揣摩起其他人來,結果真像父親說的那樣,比如百裏冬以前是一個窮孩子,他成了空中城的主人之後肯定覺得小時候恍如隔世,後來他又成了個小地主,空中城就是夢幻泡影了;又比如說其姝,小時候當公主的經歷是她的夢幻泡影,但她哥哥重新讓她當上公主以後,想起和田鳶吃桑葚就是夢幻泡影了……想到這裏田鳶流淚了,他發現自己也曾經那麽愛其姝,但再也不可能和她那樣自由自在地漂泊,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夜晚安慰她發抖的處女之身了,他想起了其姝在舞台上唱聖歌的樣子、和他一起喂貓的樣子、在路上拿出濕毛巾擦汗的樣子、在百裏冬家紡紗任勞任怨的樣子……其姝進入深宮後,這些回憶也將伴她度過余生嗎?“我們的現在與過去割裂了,我們的未來也不一定是現在的延續。”父親是這樣說的。但他覺得田雨是個例外,他從來就沒有在田雨身上看到什麽仿徨、懷疑,似乎田雨一直在為一個目標努力著,不肯來找他們也許就為了留在秦國當一個將軍。他哪裏知道,田雨的心靈早已粉碎,比那五馬分屍的肉體有過之而無不及。

夢幻郵亭

田雨沒來,如意卻來了。田鳶在千童城發現她的時候,別的童男女都躲著她,因為一群蜜蜂繞著她飛。在經歷了漫長的黑夜又突然解脫之後,她願意和人說說話了。她說起高千丈的沙塵暴、在天上像滴進水裏的墨一樣擴散的煙塵、對著篝火啼鳴的公雞、那些靠貓領路的人、無視行人在馬路邊和廢墟邊偷情的少男少女……她說,蜜蜂也受不了沒有陽光沒有花的日子,想到海島上去。他們在千童城附近閑逛,用身子量“鳶兒尚在”的大字,在路邊又發現了同樣的小字,墨水深深地滲到了墻裏。在桑夫人和四公子飽受煎熬的客棧旁邊,有一座郵亭,掛在墻上的銅牌表明它是帝國第二萬九千三百六十六號郵亭,但他們發現這是一所為平民服務的郵亭,對收信人也毫不挑剔—封檢上寫著“過世的爺爺奶奶收”“夢中人收”“我家丟的黃貓土土收”“廟裏碰見的美人收”“我自己的未來收”……郵差每接待一個顧客都要聲明一次:“從我們這裏寄出的信都沒有回信,想好了再寄,十個銅子一封。”田鳶和如意互相使個眼色,準備離開這個騙錢的地方,誰知信是寄出去了還是被偷偷燒了呢?但是有一個憔悴的婦人送到櫃台上這樣的一封信—“放學路上失蹤的女兒收”。她的女兒是被人拐走了,還是被流氓糟蹋了?真是不堪設想。郵差例行公事地說:“我們這兒沒有回信,想好了再寄,十個銅子一封。”這位母親把銅子放在櫃台上,說:“我相信有回信。”郵差驚訝地看著她,她說:“在夢裏,她會給我回信的。”

如意和田鳶打算從這兒寄一些信了。田鳶給母親的信是:媽媽,我終於見到爸爸了,我們都像過去那麽愛你,你永遠不會成為我們的夢幻泡影,你的眼睛在白楊樹上,你的臉在每一朵花上,你的聲音在每一陣風裏,爸爸說你總有一天會到海島上來找我們的,因為在你生活的夢與我們生活的海島之間有一條通道,爸爸說它很長很長,但你遲早會走過來的……如意給牛兒哥寫信:哥哥,很久沒有聯系了,多虧了夢幻郵亭,使我能夠問候你一聲。你在那邊過得好嗎?我在不想對活人說話的日子裏,還跟你說話,你聽見了嗎?……她給張璐寫信:還有兩只蜜蜂繞著我轉,你快把它們轟走!……就連桑夫人都信了這種事,她給田雨寫信:“田雨啊,你什麽時候來……”

時間之流

給有地址的人送信的任務交給了會飛的田鳶。他送信到百裏冬家時,鹹陽還在黑暗中,百裏桑還沒有把其姝找回來,而且剛剛發現弄玉也失蹤了。如意走以後,百裏冬讓孔雀給弄玉送一封信,孔雀沒有找到她。田鳶飛到膚施,看見千家萬戶點著篝火,蒙恬的宅院卻漆黑一片,他落到一堆堆篝火邊打聽,得知扶蘇一家逃出了秦國,一個皮貨商在高闕以北的草原上看見了扶蘇的車。田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百裏冬,就離開了鹹陽。他到海島上以後又夢見弄玉在鹹陽,他不知該相信這個夢還是相信膚施的皮貨商。夢中的鹹陽還在漫漫長夜中煎熬。田鳶貼著通天塔飄起來,經過一層層閃著寒光的塔檐、銹成了灰的風鈴、腐爛在石龕裏的雕像、只有幽靈才會踩踏的旋轉樓梯,像一個氣泡在萬丈深淵中浮起來,這使他渺小得透不過氣來,但是塔頂的燈光離煙雲那麽遠,他又覺得通天塔在宇宙中是那麽渺小。他聽見了簫聲,這恬美安寧、略有點調皮的曲子,與那燈光一樣,簡直就不該出現在一個通天的墳墓裏。他浮在窗前看見了弄玉,一盞圓圓的、暖洋洋的紗燈把她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她穿著薄薄的黑紗裙坐在一個蒲團上,抱著個布娃娃。田鳶想起弄玉曾經請他到家裏聽簫,就明白了:今天並不是漫遊過來的,而是被她邀請過來的,這兒確確實實是她的家,原來她們家住在通天塔的最高一層呀。他就敲著窗格說:“玉,我來了。”這時候他又仿佛不在通天塔上,而是在雲公主的窗台上,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約會,在這一次約會與上一次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麽,他們只是各自睡了一覺。弄玉並不認識他,還抱歉地說這裏是無法招待客人的,露台已經被鐵欄杆封死了,只能遞東西進來,要是他確實喜歡聽簫,請站在樓梯上聽,不要那麽嚇人地掛在窗戶上。她還勸他早點走,她說這座塔在升高,是從底下增加樓層的,走得遲就下不去了。田鳶試圖從泥沼般的記憶中撈出什麽來證明他們是熟人—孔雀籠上那朵小紅花是他插的,場院裏那頭老虎是他打的,前幾天跟她慪氣是因為她老跟他弟弟說話,實際上有一個人正往這裏來,專治間歇性失語症……她聽不懂,接著吹簫,過一會兒她把孩子抱上床:“噢,乖乖,睡吧,你爸明天就回來了。”娃娃蓋著小被子,旁邊又整整齊齊疊著兩床大被子,穿堂風吹開她的亂發,撩起她的黑紗裙,這風能鉆到骨頭裏去,她的表情卻怡然自得。把孩子哄睡著以後,她在露台上和客人說話,免得吵醒孩子。她問:“我們家好嗎?”田鳶說好像有一個地方天是藍的,山是綠的,不像這裏這麽黑,把家安在那裏才合適。她指著下面微光閃爍的河,說:“還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嗎?這是我的家,還有比家更好的地方嗎?你也有家吧,快回自己家去。”田鳶正準備走的時候,她又指著通天塔的塔基說:“你得知道,有個女人坐在這裏,想起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