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亡靈舞(第5/6頁)

“最後一曲!”有人大喊。樂聲陡然一轉,變得莊重沉肅,進入終章。

每位舞者找到最後一位舞伴,活人和死人,一對一,面對面。伯蒂伸出手,發現手指所觸、目光所及之人是那位身著蛛網般的灰裙的女子。

女子沖他溫柔一笑:“你好,伯蒂。”

“你好。”伯蒂與她跳起舞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沒有那麽重要。”

“我喜歡你的馬,它好高大啊!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馬。”

“它非常溫和,溫和到能用寬闊的背載起最威猛狂傲的你;它又非常強大,強大到能載起最低微渺小的你。”

“我可以騎它嗎?”

“有朝一日。”女子的蛛網裙閃閃發亮,“有朝一日,每個人都能騎上它。”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

約定立下,舞蹈落幕。伯蒂向女子深深鞠了一躬。下一刻,獨獨這一刻,他感到渾身的力氣被瞬間抽空,仿佛他已一刻不停地跳了好幾個小時,胸悶氣短,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以示抗議。

一座鐘樓敲鐘報時,伯蒂邊聽邊數。十二聲。他們到底是跳了十二個小時,還是二十四個小時,還是根本沒有跳呢?他完全不知道。

他站起身,四下張望。死人已經離開,灰裙女子也已離開,廣場上只剩下活人。他們紛紛動身回家——迷迷糊糊,步態僵直,如同剛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還未完全清醒。

廣場上覆滿了小白花,仿佛剛舉辦了一場婚禮。

第二天下午,伯蒂在歐文斯夫婦的墳墓裏醒來,感覺自己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還幹了一些了不得的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說出來。

當歐文斯太太起床時,伯蒂說:“昨晚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歐文斯太太說:“哦,是嗎?”

“我們跳舞了!所有人都跳了,就在老城區。”

“真的嗎?”歐文斯太太輕聲一哼,“跳舞了?你知道的,你不能離開這裏去鎮上。”

伯蒂知道當歐文斯太太處在這種心情狀態時,還是不和她說話為妙。他識趣地溜出墳墓,來到漸漸暗沉的黃昏中。

他走上山坡,向著那個黑色方尖碑,向著約西亞·沃辛頓的墓碑,向著那個天然的環形劇場。在那裏,他能將老城區和環繞老城區的城市燈火盡收眼底。

約西亞·沃辛頓站在他的身邊。

伯蒂說:“是你領的舞,和那位女市長,你和她一起跳舞了。”

約西亞·沃辛頓看向伯蒂,一言不發。

“你的確和她跳舞了。”伯蒂說。

約西亞·沃辛頓說:“孩子,死人和活人沒有交集。我們不再屬於他們的世界,他們也不屬於我們的世界。如果我們與他們跳了亡靈舞——死亡之舞,我們就再也不會說起這件事,對活人就更不會提了。”

“可我是你們的一分子啊。”

“現在還不是,孩子,在有生之年,你不是我們的一分子。”

伯蒂這才意識到,他是作為活人參與了這場集體舞,而不是從山上走下來的那群人中的一員。“我想……我明白了。”

他,一個十歲男孩,一路匆匆小跑下山。他跑得太急,差點被迪格比·普爾(1785—1860,我如此,你必如此)的墓碑絆倒。他努力穩住身子,沖向老教堂,生怕錯過與賽拉斯的會面,擔心賽拉斯在他趕到前就走了。

伯蒂坐在長凳上。

身邊的空氣無聲地波動了一下,賽拉斯的聲音響了起來:“晚上好,伯蒂。”

“你昨晚來了。”伯蒂說,“別說你沒來,我看到你了。”

“沒錯。”

“我和那位騎著灰馬的女士跳舞了。”

“真的?”

“你看到了!你看到我們倆了!活人和死人在一同跳舞!可為什麽沒人談論這件事呢?”

“因為有些事是秘辛,因為有些事是人們談論的禁忌,因為有些事他們不記得了。”

“可你不正在說這件事嗎?我們正在談論亡靈舞啊。”

“我沒有跳舞。”賽拉斯說。

“可你看到了啊。”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我和那位女士跳舞了,賽拉斯!”伯蒂大聲說。看著賽拉斯深沉的樣子,伯蒂忽然害怕了,如同一個孩子驚醒了睡覺的黑豹。

“這次談話到此為止。”賽拉斯說。

伯蒂還有事想說,他肚子裏有一百件事想說,可說出來不見得是明智的選擇。思來想去之時,一個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沙沙沙,柔軟溫和。有什麽東西拂過他的臉頰,冰冰涼的,就像羽毛一樣。

一切關於舞蹈的思緒隨之淡忘,恐懼之情被喜悅和敬畏所替代。

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見到雪。“看,賽拉斯,下雪了!”他歡呼道,胸懷和腦海中滿滿的都是喜悅,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真的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