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學的日子

大雨過後,墳場變得泥糊糊、汙糟糟。墳場西南方向的荒原和埃及路相接的地方有一道拱門,伯蒂正躲在這道拱門下看書。這兒很隱蔽,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誰都找不到他。

“該死!”小路上傳來一聲沒好氣的怒吼,“你個該死的王八蛋!等我抓到你——我就,我就讓你後悔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伯蒂嘆了口氣,放下書,探出身子,看到薩克雷·波林格(1720—1734,上面那位之子)正重重地跺著地,沿著濕滑的小路走來。

薩克雷·波林格是個大男孩。他在十四歲時去世,在剛成為一位粉刷匠的學徒不久之後:師父給了他八枚銅板,告訴他買不到半加侖紅白相間的顏料來漆理發店的柱子就不許回來。

在一月的那個泥濘的早晨,薩克雷在小鎮裏像皮球一樣被整整踢了五個小時,每進一家店,他都要先被嘲諷一番,再被轟到下一家。等意識到大夥兒都在耍他時,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中風了。一周後,他去世了,臨死前他仍憤怒地瞪著其他學徒乃至師父霍利賓先生。當霍利賓先生還是個學徒時,他受過的苦可比這難熬多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怎麽這麽經不起折騰。

薩克雷·波林格就這麽在暴怒中去世了,入土時他的手裏抓著一本《魯濱孫漂流記》,這是他母親的要求。他的陪葬品還有一枚帶缺口的六便士銀幣、他生前穿過的衣服和他的所有家當。他大聲咆哮:“我知道你就在這附近!快出來,為你的偷竊行徑付出代價!你個小毛賊!”

伯蒂合上書:“我不是個賊,薩克雷,我只是向你借一下而已。我保證一看完就還給你。”

薩克雷擡起頭,看到伯蒂倚在古埃及冥神奧西裏斯的雕像後頭,說:“我警告過你不能拿的!”

伯蒂嘆了口氣:“可這兒的書太少了。現在故事正要到精彩的部分,他發現了一個腳印,不是他自己的,這意味著島上還有別的人!”

“那是我的書。”薩克雷·波林格的語氣不容商量,“還給我。”

伯蒂本想和他大吵一架,至少也要據理力爭,可一看到薩克雷受傷的表情,他就心軟了。他從拱門一側爬下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薩克雷面前,把書遞給薩克雷。“給你。”

薩克雷一把抓過書,瞪著伯蒂。

“我可以讀給你聽。”伯蒂說。

“你滾吧,豬頭!”薩克雷舉起拳頭直擊伯蒂的耳朵。

拳耳相接,耳朵一陣刺痛,不過從薩克雷揪緊的臉看來,恐怕他的拳頭也一樣疼吧。

薩克雷咚咚咚地走下山路。伯蒂看著他走遠,耳朵疼,眼睛也疼。他在雨幕中穿過不太好走的常春藤小道,不小心滑了一跤,擦破了膝蓋,磨破了牛仔褲。

墻邊有一片楊柳林。伯蒂走得急,差點撞上尤菲米婭·霍斯福爾小姐和湯姆·桑茲先生。他倆在一起很久了。湯姆五百多年前就死了,他的墓碑久經日曬雨淋,早已殘破不堪。他生活在英法百年戰爭時期,而尤菲米婭(1861—1883,她與天使共眠)死於維多利亞時期,那時墳場已經擴建,成了一個成功運轉五十多年的商業項目。尤菲米婭擁有一整座墓園,在楊柳路邊的一扇黑門後面。她與湯姆雖生於不同年代,可這絲毫沒影響到他倆的深厚感情。

“你得慢點走,小伯蒂。”湯姆說,“你會受傷的。”

“你已經受傷了。”尤菲米婭說,“哦,親愛的。我想你媽媽一定會數落你的,你這褲子可不好縫補。”

“哦,是我太不小心了。”伯蒂說。

“還有,你的監護人正在找你。”湯姆說。

伯蒂仰望灰色的天空:“可天還沒黑。”

“他早起了。”湯姆說,“他和我們說,如果見到你,就轉告說他想見你。”

伯蒂點點頭。

“小約翰紀念碑那邊,密林裏的榛子成熟了。”湯姆邊說邊溫柔地笑了笑,像是想讓伯蒂的心情放松一些。

“謝謝你。”伯蒂說罷匆匆跑進雨中,沿著彎曲的小路跑向墳場的低坡,來到老教堂前面。

老教堂的門開著,不喜歡雨也不喜歡日光殘照的賽拉斯正立於教堂裏的陰影之中。

“我聽說你在找我。”伯蒂說。

“對。”賽拉斯說,“你好像把褲子弄破了。”

“我是跑過來的。”伯蒂說,“我和薩克雷·波林格吵架了。我想看他的書《魯濱孫漂流記》。這本書講了一個男人乘船出海,船是能在海上前行的東西,而海是一個特別大的水塘,接著他乘坐的船失事了,他只身漂流到一座島上,島是大海裏你能站腳的地方,然後——”

“伯蒂,十一年了,你和我們在一起已經十一年了。”賽拉斯說。

“沒錯。”伯蒂說,“你說十一年就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