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別與分離

有時候,伯蒂不再能看得見死人,這是從一兩個月前,也就是四月或五月開始的。一開始只是偶爾,可現在似乎越來越頻繁。

世界在改變。

伯蒂晃悠到墳場西北邊,走向紫杉樹下擋住埃及路出口的一大叢常春藤。他看見一只紅色狐狸和一只黑色大貓,貓頸部和爪子上的毛是白色的。正在路中間交頭接耳的狐狸和貓一見伯蒂靠近,嚇得立馬躥進灌木叢,仿佛被人撞破了密謀。

奇怪。伯蒂很困惑。那只狐狸還是個幼崽時他就認識了,還有那只貓,他自打有記憶以來,就常常見到它在墳場裏悄然潛行。它們都認識他,親昵時甚至會讓他撫摸。

伯蒂想穿過纏結的常春藤,卻過不去。他彎下腰,推開擋道的常春藤,用力擠了過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避開車轍和坑洞,來到一塊華麗的墓碑前。這塊墓碑標志著阿隆索·托馬斯·加西亞·瓊斯(1837—1905,旅人放下了旅杖)的安息之地。

這幾個月,他隔三岔五會來這裏:阿隆索·瓊斯遊歷過世界各地,他很喜歡給伯蒂講自己的旅行見聞。一開始他會說:“其實我也沒遇到過什麽有趣的事……”接著他會憂郁地說:“我所有的故事都和你講過了。”之後,他會眼睛一亮,話鋒一轉:“不過……我有沒有和你講過……”無論他接下來要講什麽,無論是“我從莫斯科逃走的故事?”或“我失去了阿拉斯加一處價值連城的金礦?”或“潘帕斯草原上狂奔的野牛?”伯蒂都會搖搖頭,一臉期待地聽他往下講。

過不了多久,他的小腦袋瓜就會填滿勇往直前的故事、激動人心的冒險、被親吻的美麗少女、與子彈或兵刃纏鬥的壞蛋、一袋袋金子、拇指那麽大的鉆石、失落的城市、崇山峻嶺、蒸汽火車、飛剪帆船、潘帕斯草原、海洋、沙漠和苔原。

伯蒂走向高大聳立,帶尖頂,雕刻有許多束朝下的火炬的墓碑,等啊等,可一個人也沒看到。他呼喊“阿隆索·瓊斯”的名字,甚至敲了敲墓碑側面,也沒聽到回應。伯蒂彎下腰,想探進墓室喊他的朋友,可他的腦袋沒有像過去那樣,如同一片陰影穿透一片更深的陰影般順暢無阻地穿過固體,而是狠狠地撞在地上,疼得要命。他又喊了一聲,可什麽都沒看見。他再度小心翼翼地穿過那片綠植和灰色墓碑糾纏在一起的地帶,回到原路上,驚動了停在山楂樹上的三只喜鵲。

他沒有看到一個靈魂,直到發現墳場的西南坡上屠殺之母那熟悉的瘦小身影。她戴著禮帽,披著披肩,正低頭穿行在墓碑間,看著地上的野花。

“過來,孩子!”她喊道,“這兒有一叢旱金蓮開得正艷,你何不為我摘上一些,放到我的墓碑前呢?”

聽聞此言,伯蒂摘下一些紅色和黃色的旱金蓮,帶到屠殺之母的墓碑邊。飽經風霜的墓碑布滿裂痕,殘破不堪,只剩下一個還能看清的字:

這碑文困擾了當地歷史學家一百多年。

伯蒂恭恭敬敬地把花放到墓碑前。

屠殺之母向他微笑:“你真是個好孩子,要是沒了你,真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會少多少樂趣。”

“謝謝你。”伯蒂說,“其他人呢?你是我今晚見到的第一個人。”

屠殺之母凝視伯蒂,目光犀利。她問:“你的額頭怎麽了?”

“我撞到了瓊斯先生的墳墓,很硬,我……”

屠殺之母抿起唇,歪著腦袋,禮帽下的明亮眼睛審視著伯蒂。“我以前叫你孩子,是吧?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你現在已經是個年輕人了。你幾歲了?”

“大概十五歲吧,但我仍覺得我和以前一個樣。”

屠殺之母打斷了他:“我也依然覺得自己是那個在老牧場上編織雛菊花環的小姑娘。你還是你,這一點沒有改變,但你又一直在變化,對此你怎麽做都無法阻止。”

屠殺之母坐到自己殘破的墓碑上,說:“孩子,我記得你來這裏的那一夜。我說‘我們不能丟下這個小不點不管’,你媽媽和我看法一致,其他人則就要不要留下你開始爭論不休,直到騎灰馬的女士到來。她說‘墳場的各位,請聽屠殺之母的話,你們骨子裏還有一點慈悲之心嗎?’接著所有人都贊同了我的看法。”屠殺之母頓了下,搖了搖頭,“這兒不會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日復一日,每天都一個樣。四季交替,常春藤生長,墓碑倒塌。可你到來了……你能來,我很高興,我想說的僅此而已。”

她站起來,從袖子上扯下一塊臟兮兮的亞麻布,吐了口唾沫,盡力踮起腳尖,為伯蒂擦掉額頭上的血跡。“這樣你才能見人。”她鄭重地說,“不知下次何時才能見到你,保重。”

心懷一種前所未有的困惑,伯蒂走回歐文斯夫婦的墳墓。遠遠看到父母站在墳墓邊上等他,他很開心。可走近後,他的喜悅變成了擔憂:為什麽站在墳墓兩邊的歐文斯夫婦就像彩繪玻璃上的人物一樣?他們臉上的神情叫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