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六(第3/4頁)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發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松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叫嚷,然而他的誇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裏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

  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面,自墻上的豁洞裏徑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裏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面撲了過來。

  雨季裏,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唯有這片港區了。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復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誇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

  走不多遠,只聽見身後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隔著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

  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了顏色。北面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杆,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少年吹響一聲尖利的唿哨,海鳥中忽然有一只離了群,向這邊疾飛過來。

  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只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

  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

  三途隼嘶啞地鳴叫著,啄了啄主人。

  海風呼嘯著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裏索索抖動,遮面緞布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唯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

  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

  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地奔跑著。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於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著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著垃圾與汙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著的是什麽,永遠有著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仿佛對它們爛熟於心。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後,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後。

  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幾上燃著小燈,供著注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唯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著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著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紮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鑌鐵韭葉刀嘩啦啦散了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揀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戶。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著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墻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著隱隱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緞布。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麽迅疾、這麽久過,汗水淌進了眼裏,地道兩側石壁上掛著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視線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了盡頭,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了鎖,掀門讓他上來。

  “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著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了個禮,徑自去了。

  這是間陰涼的屋子,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累累地掛了一墻,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面墻邊立著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了,胡亂擦了汗,甩在地下,在屋子裏焦躁地困獸似地走了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了,捧著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著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裏,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後,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面內,替他打了簾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了立馬給您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