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友人

皇帝死了。聽說他只坐了一個月的龍椅。

皇宮內外,波雲詭譎,傳言紛紛,稱一枚紅丸便要了皇帝的命,太蹊蹺。

舊皇晏駕,新皇登基,整個國家都被這一場最重要的更替往一場尚未完全成形的漩渦中拖去。越發頻繁的災荒,虎視眈眈的女真,內憂與外患如病毒般悄悄擴散、加重。

只是,當一場疾病尚未完全爆發時,人們往往視而不見。這個國家大多數的人,仍將注意力放在了新皇帝的身上,猜測著他是否能少收一點賦稅,是否能讓大家吃飽肚子。身為一個草根百姓,除了這些,還有什麽重要的?

對孤辰而言,這段“國喪之期”真是他十一年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阿爹出了遠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好了,他不用再念那些怎麽也念不完的書,不用再對著木頭人連拳腳,更不用把枕頭塞到被子裏偽裝成睡覺的樣子,再像個小偷一樣溜出家門,計算著時間與外頭的世界親近,然後火急火燎地溜回去,並且要做好隨時被阿爹發現打個半死的準備。

這些年,他總是偷偷摸摸的,房梁上的老鼠都比自己正大光明。

明昊過得比他踏實多了,他對阿爹布置下來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可是,他們的父親卻並不以誰踏實誰不踏實來權衡他要更重視誰。這個多數時間都在家裏侍弄花草、喝酒寫書法的男人,並不太有父親的味道,他更像一口被汲幹了許多年的枯井,牽掛、眷戀、愛護,人世間一切善意美好的感情都是找不到的。偶爾阿爹也會出去,有時候一天,有時候兩天,每次回來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許久不出來。

孤辰擔心阿爹餓肚子,端了飯菜去敲門,卻總是被他狠狠地罵走。透過門縫兒,他嗅到房間裏漫出來的烈酒的味道。每一自我緊閉,都以嗆扣的煙火為尾聲,阿爹會“砰”的一聲打開門,將一個盛滿紙灰的火盆發泄似的扔出來,他不許人碰,過一時半刻會自己收拾幹凈。

有幾回,火盆裏的紙並沒有燒得太徹底,孤辰瞟到上頭的字——怨僧會,愛別離,求不得……他默默地念,盡管他認識的字已經很多很多,卻並不明白這些詞的意思,也不懂為何阿爹總是寫相同的東西,然後再燒掉。

不過,算了吧,研究阿爹的字遠沒有在外頭抓蛐蛐兒有趣。

要是阿爹每年都有幾個月不在家,那該多好。孤辰抱著這個不切實際的願望,樂顛顛地跑出了山莊。

每到秋日,外頭的顏色就變得絢爛而飽滿,不知名的矮樹上掛滿了金橘色的拇指頭大小的果子,搖一搖就掉一地,抓一把在衣裳上蹭幹凈往嘴裏一塞,甜過興祥齋的八寶桂花糖。孤辰的腮幫子跟貪吃的猴似的鼓著,邊吃邊撿果子,遇到形狀完好的,便小心地放到布兜裏,留給別人吃。

剛一踏進這塊全是淺白卵石的河岸,他便被從天星河裏突然冒出來的家夥嚇了一跳。

只穿了小褲衩的小元雙手擒住了一尾活搖亂擺的大魚,喜形於色地朝他喊:“小爺的鐵指功可算是練成了!”

孤辰打了個哆嗦,這可是深秋了啊,裹兩件衣裳都涼。這個虎啦吧唧的小元,真當自己是銅皮鐵骨不成?他抓起地上的衣褲,朝爬上岸正搖頭甩水的小元扔過去:“你練成了鐵指功,有沒練成不生病功。”

“切,你們幾時見我病過?從小到大,我連傷寒都沒染上一次。”小元隨便撿起一件衣裳,胡亂擦了擦身子,卻不爭氣地打了個噴嚏。

“我可以假裝沒聽見。”孤辰白了他一眼,“趕緊穿上。一會兒阿豹來了,不得羞死你。”

“她羞我?我不揍她屁股就是她走運了。”小元一邊穿褲子一邊憤憤道,“你瞅瞅如今啥時辰了?明明是這死丫頭定的時間,要過她的生辰,自己到沒影兒了。”

孤辰四下看看,河岸上除了他跟小元,以及那條還在地上蹦跶的魚,沒別的活物了。

蜿蜿蜒蜒的天星河上,除了粼粼波光與掠過的飛鳥,連一只小舟也看不見,一直是孤辰很大的向往,聽說河上有很大的船,大得能搭起好多層的樓台,用七色琉璃包裹住的燈火點綴其中,天宮仙境似的遊走。還有許多長得奇奇怪怪的異國人,將稀奇的玩意兒裝滿船艙,一路叫賣。也有一些本地的小船,停靠在不礙事的地方,船裏支起炭爐,就著現撈起的魚,抹上特制的醬料,烤得吱吱冒煙,香飄四裏,引得岸邊的人不得不停下腳步掏錢解饞。微寒的秋意裏,嚼一口甘香鮮美的魚肉,再送一口暖暖的燒酒,看河面上燈影閃爍,天水一色,聽唱曲兒姑娘鶯語婉轉,輕彈琵琶,真是人生中最愜意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