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傳紅(第3/19頁)

一時萬物如冰封雕鏤,荒寂無邊,失卻了顏色。

傅傳紅只覺骨冷肌寒,單薄的身子如被冰雪埋葬,凝視眼前龐大的雪墳,神思顛倒。他心裏又躥出一股熱,沸騰的血液在疾速奔流。自始至終,他怒睜的雙眼目睹自然磅礴之力,這生死,輪回,黑白,冷熱,呼呼風去風來,滾滾紅塵猶自向前不停歇。

天地間仿佛有一支如椽大筆盡情揮灑,翻雲覆雨,只手遮天。

姽婳死死拖住他,恨恨地叫著“呆子”,唯恐他一不小心顛下車去。這千百人中,就他一個癡人,到了生死關頭,還要把這恐怖奇景收攝在眼中。

顛狂顫抖的車廂內,紫顏把側側摟在懷裏,如遨遊縹緲雲間,坐看雲起,神色平靜。側側渾然無懼,比起生離死別,和他一起,這點風浪就亂不了人心,她安詳地伏在他胸前,閉上眼睛。

其余諸車隨波逐流,順了車流後退,眾人不知情形糟糕到何等地步,也就樂安天命。只有纖纖被震動的馬車驚得睜大眼睛,惶恐地躲在娘親懷裏。玉葉手一招,一道彩光霞雲泛起,纖纖癡迷地望了一眼,昏昏欲睡。娥眉感激地點點頭,炎柳心下隱隱肉痛,她祭出的這把赤玉髓晶粉,起碼值十兩銀子。

雪浪拍打四野的聲音不斷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眼看車馬如螞蟻,轉眼就要被洪流吞沒。狂暴的長龍氣勢漸漸緩和下來,像是在奔襲中耗盡了氣力,飛揚的爪牙慢慢無力地垂下。激雪打在大道上,穿越在林木間,初時聲音尖利清脆,沒多久便沙啞悶響,數不盡的斷木殘枝刺進雪龍深處,像兵刃阻遏了它的勢頭。

墟葬懸起的心終於落下。車隊距離昂然摔下的龍首,僅有百步之遙,冰雪碎屑如箭矢噴射,沒有人敢在此時停下,受驚的馬兒繼續奮然揚蹄,十幾輛車混亂地傾軋在一處。

墟葬命車夫緩下馬速,回首眺望,駭然不語。眼前盡是雪色海洋,不知車隊前列的騎士與玉翎王千姿,是否逃出生天。

待車隊終於停下,姽婳跳下馬車纖指疾彈,肅殺的山地頓時香粉曼舞,如剛烈的戰士倚身溫柔鄉中,化作繞指柔。環佩聲中,她行過處宛若清歌流空,馬匹再無驚慌失措,暴虐的冰雪亦粉香嫣然。

傅傳紅輕嗅一口幽若芝蘭的芳香,精神一振,於車轅上憑空遠眺。

極目遠望去,雪色連天,清景如繪,狂躁過後的雪山現出崇高之美。大雪塞途,道路已然隔絕,前方兩裏多遠,隱約可見千姿的王旗飄展,玄甲點點在旁晃動。

“玉翎王無恙!”傅傳紅朗聲喝道,聲音在空曠的山野回蕩,馬車內眾人定下心來,下馬探看究竟。他們匆忙奔逃一路,甚至不清楚發生何事,直至看到雪擁車前,稍慢一步就長埋地下,不由一陣後怕。

墟葬與旗手商量了幾句,向前方打出旗號,兩裏外的官道上,王駕所在處揮動旗幟,示意正在想法會合。

前方驍馬幫眾手持王駕輦亭上拆下的雲板,正在不遺余力地挖雪救人。眾將士們徐徐跟在後面,排成兩列用刀鞘推開積雪,掃清道路。不斷有人馬破雪而出,擡下去用雪擦拭,漸次恢復神智,被雪團擊成重傷昏迷不醒的占了不少,偏偏軍醫留在全隊後段,盡數被埋在雪中。

在後方,墟葬叫上炎柳清點人數,包括裝載糧草寒具帳幕等輜重在內,他們一行人約莫有四十余輛車馬,除名列十師的諸人外,尚有各家香院的制香師及輜重營的軍士。眾人四下合計,雪道高厚,眼看走不成了,繞路南面的密林穿行向前,或可與玉翎王會合。

墟葬目測雪道距離,面露哀色,嘆道:“不知埋了多少人?王上既然無事,中軍之前的將士想來已脫險,此刻前方若立即救援,還能挖出一批,到時雪道也會打通。我們姑且從這裏先挖路,炎柳你帶幾名軍士駕馬入林,去前方報信如何?”

炎柳摸了摸頭,順嘴就想還個價錢,看到墟葬肅然神傷的臉色,忍了沒說,悶悶地道:“好。”

一邊玉葉露出崇敬之色,擔憂地拉著他的袖子。雪災過後正是仿徨無依之時,炎柳見她紅綃白袖,香靨流霞,不由豪氣滿胸。

“別怕,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兒等我消息,不要胡思亂想,小心別凍著。”他慷慨說完,拍拍手就去挑人,尋了五名身手靈活的車夫,卸去馬車的肩套挽繩,換上障泥、攀胸和馬鐙。

傅傳紅的視線裏突然遙遙闖進一簇黑雲,有如無數蝌蚪從冰洋的盡頭蕩來。他細目凝看半晌,忽然失聲道:“有騎兵!”墟葬知他目力驚人,立即伏身在地聆聽,那些輕微的震動如擊打在他心頭的鼓,咚咚,咚咚,踏得他臉色鐵青。

“二十裏外有兩百余匹馬馳來。”這一路斥候並未發現埋伏,安迦也無派兵相隨的必要,這隊騎兵來得極其可疑。他略略推算,已知危機臨近,當下不假思索對娥眉、玉葉喝道:“隨我布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