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闕(第4/20頁)

元闕登時大哭一場,最後暈了過去,醒來渾渾噩噩,瓦匠把他丟在玉闌宇門外,對他說,如果他能進了這家大門,或許有與他爹相逢的造化。瓦匠走後,元闕獨自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苦苦熬了兩天,被分在一個瓦作師傅手下做小工。

璧月大師貴為將作監,他出身的玉闌宇在匠人心目中即是聖地,等閑人進不了大門。若不是那天大師進出時正好瞥見元闕跪著,隨口收下,就算有心誠的多跪上幾天,未必能入了門。世間緣分便是如此,璧月並不知道,他將來還會再次留意到這個少年。

元闕從此開始學徒生涯,從前學會的全不做數,任你本事頂了天去也得從和泥苫背做起。苫背就是鋪瓦前在望板上抹一層厚厚的灰背,先要望板捉縫、苫護板灰,而後三灰七土苫兩三層泥背,再是拍背、苫青灰背、鋪麻刀絨,在梅花拐子之間粘麻,在屋脊上搭麻辮、軋肩灰——如是“三漿三軋”趕軋完了,再晾背半月,講究甚多。

元闕一門心思學做,侍弄好管事師傅,就往別處學活。三年下來,不僅精通制漿、砍磚、擺墻、墁地、鋪瓦,之前的小木作活計也都撿起,更偷學大木作、彩畫、油漆等等,成日忙到天黑。他的瓦作師傅見他勤快,並不多管,把相熟的匠人名字喜好說了,叫他去孝敬,元闕由此與各類匠人混得慣熟。

他言語不多,每日裏埋頭做活,匠人們樂得偷閑,到處使喚他,他也不怨。沒人把他當回事,隨意支使來去,有好處想不到他,有煩難就丟給他,元闕自會收拾幹凈,不留首尾。一來二去,有覺得他可靠老實的,也有背後叫他元傻子的,他不喜不惱,安心做沒脾氣的學徒。

他爹不是尋常匠人,元闕四歲啟蒙讀書,到了這裏也沒丟下,各類工程則例翻得爛熟。很多匠人不識字,口訣無非是口耳相傳,元闕便提筆錄下,遇上不懂的名詞反復請教,磨得人家沒奈何,掏心窩的秘訣全說了出來。他是識做的孩子,所有工錢最後盡數供奉幾個師傅,剩下的買酒大家喝,人緣很是不錯,可依然被人輕看。

直到有一日,玉闌宇修繕一間寺廟,修復梵文天花彩畫,畫作師傅對殘損的彩畫顏色犯了難,調弄了幾日總不大對。元闕看得心癢,主動請纓,那師傅無奈之下由他放手一搏。

元闕先清洗刮去生漆、膩子等物,而後調制顏料。梵文天花所用的沙綠出自西域,當時並無配備,便用北荒出的孔雀石磨碎調制,摻在空青裏,很是悅目好看。待他瀝粉貼金的時候,那師傅收了小覷之意,默默望著,被璧月路過瞧見。

璧月瞧了半晌,上前問他幾句,無論錦、龍、切活、流雲、花草、博古、異獸諸種紋樣,元闕對答如流。璧月叫他做萬蝠流雲的彩畫來看,即是雲紋加上飛蝠,繪在青綠地子上。

元闕遂用白粉垛雲朵,銀朱垛飛蝠,前者一溜平直大氣生動,後者半露半顯活潑點綴。再在雲朵上刷礬水,用紅、黃、藍、綠四色染流雲,這道工序他施展開來尤為好看,像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把五六只調色的酒杯綁於一處,在胸前掛了,右手持了四支筆,左手兩支筆,同時上色染暈。染完流雲再開雲紋,狼毫筆輕點雲朵,如花枝蔓蔓,開出支紋,朵朵咬合勾連,頓時雲氣蕩漾,春融日暖。

璧月點頭,喚他師傅前來,一見很是詫異,方知此子本是瓦作,不想竟熟稔畫作。問了幾句更添驚喜,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知曉得比起幾個徒弟亦不遑多讓,於是生了收徒之念。

璧月問他:“你修習匠作之道,可有什麽志向?”元闕望了他的眼睛,答道:“唯願天下人安居樂業。”璧月忍不住微笑起來,“你倒是適合將作監。不過,或許有一天,你能明白身為匠作師的驕傲……”

元闕低下頭去,小手緊緊攥著,怕他看清真實的自己,那般渺小。

璧月親自收元闕為徒,他一步登天,住到了玉闌宇的內宅,每日有專門精研的功課。師父不時帶他入宮,攜了他往各地遊歷,於是元闕過上了目不暇接的日子,從一個鄉下小子魚躍成了璧月大師的關門弟子,無數人捧著供著。

璧月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匠作師,正直不阿,沉毅篤學,與下同甘共苦,有君子之風,連皇帝亦贊說:“璧月真純人也。”如此寧折不彎的脾性在朝廷處處碰壁,加上與工部侍郎很不相諧,在將作監的位置上勉強待了幾年後,璧月終於辭去官位,安心打理玉闌宇,教授徒弟,反而聲名日隆,京城附近皆以能請到玉闌宇修建屋宇為榮。

璧月口傳身授,除了講述營造技法外,嚴於律下,從不許誰做虧心枉法之事。匠人常有與主家結怨,偷埋厭勝物詛咒對方的,也有為了討好主家或是訛取錢財,把祈福的符咒賣出高價的,壞了匠人的名聲。璧月在玉闌宇禁絕魘鎮詛咒,只讓學堪輿之術,“一陰一陽之謂道”,無論哪裏都用得著。元闕因此讀了《葬書》、《撼龍經》、《青囊奧語》等書,璧月見他好學,把從墟葬那裏討要的堪輿師抄本給他,他更是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