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

流霞殿外,一個男子默然站在暗處,像是與春山同寂,有幽幽的琴音撥動人心。

不,是燈火在他面前黯然失色。一襲墨色的衣袍收攏了所有目光,僅有暗金色的雲紋如水流動,周身彌漫奇異的生氣。侍衛們被他飛天而降的姿態震攝,不敢直視他的鋒芒,只覺溪水般的金紋猶如無數狹長的眼,審視他們的舉動,一個個老老實實地擡起阿爾斯蘭與使蟲師,押到殿中向玉翎王復命,對那人謙卑地讓出一條路來。

霽月初見夙夜,一瞥而驚。

這個人漫不經心地走來,如天星下降凡塵,徑自走進人心中。即使閉上雙目,他的影子依舊清明如印地顯現。霽月凝眸細看,滿殿煙霞錦繡竟不及這片墨色耀目灼人,看多了就會燙傷眼似的,不得不把目光移向他處。

“快來救人!”她禁不住高聲大叫,回視紫顏枯木般的臉龐。

姽婳攙著側側,怕她應聲而倒,那樣的搖搖欲墜,“好了好了,夙夜來了,你放寬心,不會有大事。”

側側深吸了口氣,渙散的眸光凝了一凝,定睛看去。

皎鏡探得紫顏脈象全無,正自驚疑,見夙夜來了,沉吟中不悅地瞪了他道:“你在他身上搞什麽鬼?”側側心頭一跳,夙夜伸出玉指,點在紫顏胸口。雪魄般的神光融入衣中,紫顏微微一動,已然轉醒。皎鏡冷哼一聲,滿是狐疑,卻說不出口。

姽婳見紫顏醒來,攥緊傅傳紅的手終於松開,嘀咕道:“這些年不見,妖怪的袍子終於多了點亮色。”傅傳紅一動不動望了紫顏,長長吐出一口氣,“夙夜的功力想來更精深了。”

千姿松懈下來,夙夜遙遙向他施了一禮,而後再不理會他人,兀自與紫顏和諸師寒暄。千姿亦不講究這些虛文,著輕歌先行安置四國使團的人,又命八音安頓好樂工,便先行回明光宮看望桫欏去了。

十師既已集齊,無心再留在流霞殿,為紫顏求了一頂六擡榻式肩輿,一起往天淵庭而去。側側心神一定,恢復了從容,在路上求助似的問夙夜:“我師父來了麽?”

蒹葭回眸聆聽。夙夜淡然地道:“隨後即至。”側側挑眉,想析辯他眼中的真意,看到兩丸滾動的黑珍珠,一不留神就隱在黑夜裏。蒹葭忍不住蹙眉,輕瞥了姽婳一眼,姽婳察覺到師父的疑心,瞪起秀目直直凝看,頗有些拿不定主意。

丹眉、墟葬、皎鏡、傅傳紅等多年未見青鸞,丹心與元闕、霽月對青鸞慕名已久,聞言皆是失望。姽婳纖手一招,拉了傅傳紅遠遠避開夙夜,兩人如落單的小獸,綴在強大的獵物身後。

傅傳紅情知有異,心下怪怪的,見她如此謹慎,不由笑道:“咦,難道今次你我心有靈犀?”姽婳神情凝重地盯了夙夜的背影,“他的氣味不對,和一年前不一樣了。”制香師能分辨和記憶成千上萬種氣味,每個人在其心中,不過是冷暖香臭組成的圖譜。夙夜雖有法術蔽體,仍有人的氣息,除非他有意遮瞞,不然總與舊日相似。

傅傳紅斂了笑容,輕聲道:“我也覺得少了些生氣。”兩人目光流轉對視,無聲的口型說出兩個字。

人偶。

就在此時,擡著肩輿的宮人忽然大叫,眾人轉頭看去,珠錦藤椅上杳然無人。

紫顏不見了。

姽婳怒目看向夙夜,直覺是他搗鬼。側側身形飄然一閃,攔在靈法師跟前,眸光寒如秋水,“到底是怎麽回事?”她語氣中有幾分悲切,一驚一乍的次數多了,杯弓蛇影也足以驚心。

春夜裏的風像是墨色的,卷在夙夜臉龐上,添上一筆濃重的清寒。他淺淺一笑,道:“你與他重逢多日,難道沒有發覺,他其實不是真人?”

側側喃喃說道:“你說什麽……”姽婳疾步趕上前,聽到他的話,神情變幻,想起相逢後種種,亦難深信。兩女對視一眼,心若懸絲,不由攙扶在一起。

“他體內之毒積聚血脈,乃至神魂受損,豈是輕易救得回的?但是你中了蠱毒,他心念所系,千山萬水也要趕去相助,我只得取他神念心血,附在人偶上。”

“不是說,人偶至多堅持十二時辰?”

“有神念心血相系則不同,可惜,他到底不曾修煉法術,因此傷上加傷。”夙夜嘆息,神情依舊漠然,如草木無情,“那一縷神念一滴心血,如今終於耗盡,你們自然找不到他。”

側側血色全無,心中唯有一個念頭,是她害了他。

是她對他的念想癡纏太重,是她太不小心自己,他才會受了牽累。

皎鏡聞言,蹙眉良久,與蒹葭對視一眼,忽然欺身而上,按住夙夜手腕。夙夜也不掙脫,懶懶望了他笑,疏離的神態漸漸模糊,面容裏五官如被水淹沒,說不出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