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第2/5頁)

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通過晝夜不息的勤勉得來的回報。有一天,當我繡完衣襟上的一只蝴蝶,咬下線頭時,這只蝴蝶飛了起來。它飛得不高也不遠,就圍在我雙手周圍。我翻過手掌,蝴蝶就在我掌心裏飛舞。在我明白自己已經實現夢寐以求的目標時,從未有過的困倦向我襲來。我睡了三天,也夢了三天。我在夢裏大笑,衣衫上的蝴蝶也飛進夢裏。在夢中我跳著母親跳過的舞蹈,盡管我從未被允許學過。我才發現,夢不是一個歇息的去處,而是一個提供歡樂的地方。三天後,我從夢中醒來時,十分懊悔。我明白夢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住進一座新造的庭院。除非,那庭院恰如夢一般美好。

如果嫁人是非如此不可的命運,那就需要事先證明未來的園林正如夢一般美好。我必須親自印證。母親說,別人的話都不可信。事實上也沒有人為我們傳話,說說宮外的事。那麽我只有憑借繡工了。顯然,一只僅能環繞在雙手周圍飛舞的蝴蝶,是連最近的宮墻都無法越過的。我投入更多的精力改善刺繡技藝。我繡的蝴蝶必定要飛出宮墻,去探看紫禁城外,那座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一年後,我繡的蝴蝶,能飛出壽安宮,去看看別的宮苑。又過了一年,蝴蝶能在紫禁城裏任意飛舞,得以瀏覽每一處我無法進入的地方。又用了一年時間,蝴蝶飛出紫禁城,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公主府落成之日便是我的出嫁之日。工程陸續進行了五年。在我繡出一只能飛出宮外的蝴蝶後,通過這只蝴蝶,我考察了工程進度。我知道,還需一年,整個工期方可完成。差不多,我已經看到了未來生活的大致模樣。我將在公主府的花園裏消磨余生,繼續在葡萄藤下沉迷於刺繡。那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

我無暇多想就更加投入地將自己交給了刺繡。我的繡品,已經不能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它是活的。我也不僅僅只限於繡蝴蝶,我還繡蜥蜴,蝙蝠,蜘蛛,蜈蚣之類的毒蟲子。我對毒蟲子並無興趣,我所有的興趣在於它們是否都能活能動起來。如果繡一只蟲子就能復活一只蟲子,無疑會增添我的樂趣,令我快慰。僅僅因為這個理由,我就比更遠處那些活在更加荒寒的宮苑裏,數著白發度日的老貴妃和奶娘們幸運很多。我也比母親幸運很多。莊靜皇貴妃,我的生身母親,已經忘記了過去伴著絲竹起舞的時光,每天,她必要做好十雙襪子呈獻於聖母皇太後,她必得全心全意做這枯燥至極的活計,因為美麗聰明的聖母皇太後能從針腳上看出一個人的心思。

說到底,無論蝴蝶,蝙蝠,抑或蜘蛛、蜈蚣,它們仍舊只是一件衣服上的圖形,它們還會重新回到原形,它們不過是一只繡在衣袖上的花飾。這個秘密無人知曉。我必須牢牢守住這個秘密,這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看上去單薄,羸弱,傻乎乎的,少言寡語,一開口總說些不著邊際的蠢話,既無趣也無生氣。宮裏人普遍認為我是一個腦子有缺陷的公主,沒有人拿我當真正的公主看。這也是我不被待見的現狀造成的。我沉迷刺繡,沒有人拿我的繡品當回事兒,也沒有人認真看過我用在大小三十件嫁衣上的繡工。這其實很合我意。我從衣服上拈一只蝴蝶陪我,可不是什麽魔術,也絕非妖術,只是逗自己開心的雕蟲小技。譬如螳螂可以惹黃雀玩兒,繡在褲管上的兩只蟈蟈會爬到我的膝蓋上鬥架。當我因這種小遊戲發出低低的笑聲時,我的笑聲就又成了癡傻的證據。可我不在乎這個,說真的。

當我擁有自己獨有的小空間後,似乎可以說一句,此生何求了。可是奇怪呀,當一個人的目標得到滿足時,她同時會體驗到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快樂和悲傷。蝴蝶閃爍的翅膀,像靈魂起舞。有一天,我的靈魂若是必須離開軀殼,它可以回到這裏來,婚服。所以我明白,我最終要做的是這樣一件衣服,一件能包裹靈魂的衣服,能讓自己在裏面跳舞的衣服,一件足以讓我高傲和自豪的衣服,而不是象征著從少女變為女人的衣服。

離父皇過世的時間越來越久,我幾乎忘了他。但是“死”這個詞兒卻天天都能遇到。母親每天第一句話是從“如果我死了……”開始的。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著,活著,是唯一的目標。如果活著是唯一的目標,那麽這個目標於我而言太沉重,也太輕盈了,都將是我無法承受的。因而,每天,我從母親那裏得到的鼓勵其實是,死亡是如此重大的節日,我們不得不為它做好打算。

我最終明白我費盡心機做好嫁衣,其實是在為自己建造墳塋。無非,是為了讓自己放心和感覺舒適。在我意識到這一點時,離我出嫁的日期還有二十八天。當我第一次將衣服與死亡聯系在一起時,我發現我的眼界變了。好在,我可以足不出戶,便能看到壽安宮外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