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第3/5頁)

這一看,還真讓我大開眼界。

我發現宮裏的太監由兩種人組成的。一種是新入宮的活人,另一種是魂夢不知道去了哪裏空有身體不死不活的人。要區分這兩種人倒也不難,只要附著在他們的衣服上就可以了。但凡活著的人,透過衣服,都散出一種暖意,類似於微弱的光芒。這光芒有一定亮澤,在一段時間內看似恒定不變,猶如安靜的燭火。而那魂夢不知放於何處的太監,身上就沒了這點暖意,即便通過一雙蝴蝶的眼睛,我也能看到,他們的衣服,空空如也,觸不到一絲一毫的光與暖。這個發現令我大驚失色,倒不在於它完全擊碎了我的經驗,而是說,這衣服其實是這些無著落之人的墳塋,他們隨身攜帶它。這衣服毫無舒適可言,陰冷,與身體沒有半點關聯。只要稍稍想一下類似的境遇,死的氣息就會越來越濃。如果哪一天,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命我穿上這樣一件衣服,那麽我,就形同被活活關進了不透風的地洞,又上了封條。

同治皇帝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從未得到過這位皇弟的探視和關照,可我喜歡他。在蝙蝠越過那些晃動著的、空蕩蕩的太監的衣服後,我驅使它立即去探望我的弟弟。他已是個高大俊美的青年了。我的蝙蝠依附在他的龍袍上,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了安全。我發現,這宮裏其實是有一個與我如此相近的人,近到我們身上的暖意散出同等的亮度,能照亮同等大小的區域。皇帝出行,身前身後都有人打著燈籠,即便在白天也從不中斷,這不是頭腦錯亂的怪癖,而是因為,我弟弟龍袍裏包裹的光亮不夠照明一米以外的地方,這令他不安和恐慌。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同的。

皇後是一個與弟弟十分般配的女人,在蝙蝠的指甲稍稍掠過她寬大的氅衣時,我就知道了。弟弟,皇後,還有我,我們仨性情其實十分合得來,只可惜我不能離得更近些,更何況我的時間已經十分有限,我沒有時間以這對夫妻的生活作為我未來生活的參照,我已經習慣了對未來不抱絲毫期待地活著。現在,我要做的,是看看太後,我想知道,為何我們都這麽懼怕西宮太後,而東宮太後卻總處於暗淡的被忽略的位置?

那天我睡足了午覺,在晚上七時許,放出一只青色長著兩條長須子的飛蛾。飛蛾沿著西六宮我們節日走過的路線飛向儲秀宮。這晚,儲秀宮裏只有一班仆役在做清掃,太後去了小戲台聽戲。鑼鼓聲和弦樂聲很是響亮,飛蛾向著最喧鬧最明亮的方向飛去,一直朝那一大團燈火中最鮮艷奪目的衣服飛去。

皇帝,皇後,眾嬪妃都坐在西宮太後身後。東宮太後說頭痛先離開了。其間送水果點心的宮女靜悄悄穿梭著。飛蛾準確地飛入了西宮太後夢寐般的袍服。沒錯,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綢料,帶著蠱惑人心,令人亢奮的香氣,僅僅這衣料上的經線與緯線就足以令人迷惑,僅僅那特殊的質地和編織法就形成了另一座殿堂。飛蛾剛剛進入經緯線段組成的網格,就不得不面臨選擇,是沿著縱向而去的線段還是橫向的?縱向也許會將飛蛾帶進沒有光亮的地域,而橫向則可能是一片廣大到沒有邊沿無限延伸的平面。

飛蛾向縱深方向飛去,猶如跳入深谷。

聖母皇太後身上的衣服完全超出了我的經驗,面對這摸不到邊際的地方,我只覺吉兇未蔔。飛蛾繼續向縱深方向飛去,一開始並無絲毫光亮,只是一片漆黑,飛蛾的長須在兩邊飄舞,像湖中遊弋的墨魚。漸漸地,飛蛾的長須飄向身體前方,像是那裏有一個出氣口或微弱的光亮。光亮就是飛蛾的出氣口,是的,躺在床上假寐的我看到了這一絲微弱的光。飛蛾進入了一所庭院,隨後大門一扇扇打開,仿佛一個地下的秘密隧道在不斷開啟。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房屋的修築與京城不同。甚至,那幾乎不能被稱為是一處建築,那些建築與荒草連在一起,像是一處焚毀多年的城池,在夾雜著殘缺的大門和高大的殘垣斷壁裏,有河流流過,河流的顏色是紅色的,岸邊是踏平的草地和濃煙。接下來便是燒焦的樹木,空曠而荒廢的庭院。飛蛾飛了很久,總難飛至經線的盡頭。最終,還是有了亮光和色彩,飛蛾此時看到的,竟然如此令人震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殘破,而是美妙。

飛過許多幽暗的難以捉摸的地方,忽然有了風,有了濕度,又有了繽紛飄灑的花瓣,隨著花瓣飛來的方向,一個側臥在石頭上的少女,埋首於一大堆過於豐盛的黑發裏,姿勢讓人分辨不清,她是女巫還是女孩兒。許多桃花花瓣兒散落下來,飄落在這捉摸不定的人的身上。文人們喜歡吟誦這樣的景致。雖然我讀書少,識字不多,但正當妙齡,於是被這美景吸引。飛蛾圍繞著這個身穿長袍的少女。無疑,她是一位少女,也許正與我年齡相仿,被風吹起的黑發,曲折的身體,年輕而誘人。無法弄清是她身上的衣衫吸引了飛蛾,還是美麗的身形吸引了飛蛾,總之飛蛾圍著這畫中美人忽閃著翅膀,無法停歇下來,像是要將氣力全都耗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