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第4/5頁)

當我意識到大事不好時,為時已晚。那女人睜開雙眼。她先是看了看四面繽紛閃亮的桃花,又看了看飛蛾。她伸出右手。飛蛾落進她的手心。接下來,我什麽也看不見了。我能感覺到,那女人蜷起手指,將飛蛾握在掌心。

在我隨著飛蛾陷入完全的黑暗前,我還是瞥見了對方的臉。哦,這一瞥令我永世難忘。那並非是一張美麗的面孔——這樣說太過含蓄,那張臉不能用“美麗”或“醜陋”這樣的字眼兒來描述。因為,那是一張骷髏臉,薄而透明的皮膚蓋在她骷髏般的頭上,眼睛是兩處深不見底的黑洞,皮膚上縱橫著數不清的溝壑,嘴唇皸裂,牙齒脫落,那皺皺巴巴的透明的皮膚上覆蓋著一段又一段即將腐壞的銹鐵。我感覺到了,她的骨頭長滿了陳腐、幹裂,像鐵銹般牢牢捆紮著她的苔蘚,而那已經無法辨認顏色的苔蘚裏,寄生著各種細小而醜陋的昆蟲。

這是唯一一只沒有飛回的飛蛾。這蛾子原本繡在貼身的衣袖上,後來,袖口就一直空著。它沒有死,而是落入了黑暗。

骷髏骨如此恐怖而深邃,以至於這個形象根須般紮入我的夢境。我一直提醒自己說,不要看那張臉,可越想避開,那張臉反而越是清晰。飛蛾還在她手中,如果她擁有和我一樣特別的技藝,她也許會看見我。這個猜測一度讓我寢食不安,陷入焦慮。聖母皇太後的衣服裏,穿過一個又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裏面竟是一具側臥於殘垣斷壁與荒野中的骷髏骨。這個發現令我惶恐,我不得不再次投入全部精力,完成最後一件刺繡,以躲避這恐怖的景象。這是吉服上最大最奪目的一只鳳凰,我已經完成了一對長長的飛翎和許多片羽毛,就差眼睛了。眼睛總是留在最後,所謂畫龍點睛,眼睛繡完後,整個繡品才能動起來,具有生命。我沒有預見到,有一天,這只鳳凰會帶著我,一同飛離。

在飛蛾之後,我收起了偷窺聖母皇太後的想法。這是不折不扣的冒險。我不再隨意放飛蝴蝶,蝙蝠,蛾子,不再使用蜘蛛,蜈蚣和蠍子。如果繡品被骷髏骨女人控制,我的靈魂也會被奪去。

我讓一只蜈蚣去探視東宮太後。我聽到了她的心跳。這個看似衰弱,晦暗的女人,也從未將她的愛分給我一點點。我聽得到。

我早已知道,我趕制嫁衣,無非是在做一個柔軟的、可以移動的棺槨。而死亡無處不在,隨時都可能發生。不是等與不等的問題,而是它何時來到的問題。在我試探了西宮太後那件夜間常服後,死亡更迫近了,近到壽安宮和儲秀宮間的距離。還有沒有比這更為恰當的比喻,骷髏骨的華麗墳塋——我試圖將我的發現告訴莊靜皇貴妃,此生,她絕無逃出的可能,她相信死亡甚於生命,告訴她又能改變什麽呢?也許,我該將我的發現告知新皇後和我的弟弟?可即便他們,也無法遠離此地。我在漫無邊際的想法裏耗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出宮,坐在華麗的輦車上。

在我穿著嫁衣在保和殿前向太後、太妃、皇貴妃、皇帝、皇後辭別時,我從他們眼裏看到了震撼。我纖細的身子支撐起那件華麗的吉服。我美嗎?我無聲地問在場的每個人。我頭上戴著巨大的鳳冠,但鳳冠上的珠寶無法與我身上的刺繡相媲美。我的臉頰和栩栩如生的刺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以這身獨一無二的衣服,嘲弄了一直以來所有人對我的漠視和誤解。誰都能從我背後的鳳凰,以及大大小小數以千計的花卉和飛蟲上,看到巧奪天工的手藝和精巧的智慧,有如神助般的魔力。我聽到了她們壓抑的唏噓聲,這聲音像微風吹落了桂花。

聖母皇太後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我走近她,她伸出手。那雙手柔軟而白皙,冰涼的金護指弄痛了我。她牽過我的手。這是此生我們唯一的一次接觸。

“榮安公主,我和母後皇太後一年前賜你固倫稱號,正是為了能在今日送給你一個體面而莊重的婚禮。我們的心血沒有白費,這個婚禮我很滿意,你呢,你滿意嗎?”

“滿意。”我說。

我看著她的眼睛。這麽近,我聞到神秘的香氣,想到的卻是骷髏頭,還有那銹跡斑斑的長袍覆蓋的枯骨。

“莊靜皇貴妃為你準備了這麽好的婚服,著實令我驚嘆。”

可她的眼裏分明是震怒。透過震怒,我看見的是無底的深淵。我想,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我為何今日才發現?而我讓一只蛾子飛入深淵,可謂自投羅網。

“太後,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為了這些嫁衣,我用了整整七年。”